在座众人——糜幸、韩氏兄弟、淳于通、龚节, 还有白水营的其他几个将领——一时间鸦雀无声, 都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
秦夫人虽然年少, 但聪慧懂事, 且有自知之明, 大家商议军情的时候, 她很自觉地当个摆设, 不乱提意见。
今日是怎么了,突然变得如此穷兵黩武、暴躁好战?
众人静了一刻,免不得好言相劝, 说什么“从长计议”。
罗敷拼命要自己冷静。要是在这当口,自己的身份让人起疑,那可就是山无陵, 天地合, 冬雷震震夏雨雪,好容易聚起来的杂牌军一拍两散, 十九郎怕是得被“大龄丑八怪”欺负一辈子。
但她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正好有杂役收拾了她泼掉的热水, 又给倒了一杯。她接过来一饮而尽。
水颇烫, 她舌头一疼, 疼出理智来, 骂人的话缩了回去。
“不能从长计议。因为……嗯, 因为我在宫里时曾听卞巨说漏嘴,说洛阳宫室破败,他打算尽快迁都, 迁到东郡……”
这个消息只在宫中内部流传, 此时众人一听,都有点猝不及防。
“……迁都?这么快?”
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洛阳经历多年战火摧残,已经不像个都城的样子。除了宫城还算体面,周围的城墙、城门、军营守备,其实都破旧不堪。
而兖州州治东郡,经过卞巨数年经营,已是城垣高厚,工事牢固,堡垒遍布,易守难攻。倘若他真的把天子弄到兖州,则营救难度,又增加数倍。
罗敷说完这句话,再找不出什么“速战速决”的理由,咬着嘴唇,总结一句:“反正要快打!”
这一句话过后,没听到太多反对的声音。
其实自从她以一己之力重聚白水营,将官们对她尊重日甚。在他们眼里,她的身份,也慢慢从“主人的夫人”,过渡成了“女主人”。
莫说她女子不会掌兵。一个人的能耐终究有限。古往今来的所有“主公”,真能凭一己之力撼动天下的又有几个?还不是靠着身边的生死之士、肱股之臣。
况且当前时代,虽有礼教萌芽,却也不乏女子当家作主的先例。因此大伙对于奉她一个女子为首,都觉得无甚不妥。
何况她也有许多讨人喜欢之处——既不多疑,也不妒贤嫉能,不会半瓶子晃荡的乱提意见,更不会跟属下争功。相比之下,当前天下大多数男性“主公”,都未必能做到这些。
因此她今日难得固执一回,大家也觉得情有可原,都给她一个面子,尽可能替她出谋划策。
龚节提议:“其实夫人所言也不无道理。时间拖得越久,对咱们越是不利。眼下朝廷库中无粮,卞巨军队挨饿,这是肯定的。若再耽搁,让他慢慢从民间搜刮粮草,恢复战力和士气,咱们就殊无胜算。再说,眼下天子大婚,各州县官吏都给放假,定然守备懈怠,咱们可以攻他个出其不意。”
淳于通摇头:“兵员不足。咱们白水营满打满算两万人,再加上两位韩公的三千,也就两万三。还有各地救出的方琼的降卒,有战斗力的,零零碎碎加起来两三万,但未必跟咱们一条心……
“当然,白水营还有在各地未能聚首的兄弟们,咱们可以去信联系,请他们发兵策应——但也只是牵制一下敌人的精力而已。真正的硬仗,还得咱们这些人来打……”
大伙掰着指头计算兵力,怎么算怎么不够。
忽然有人想到:“咱们不是派人去匈奴联络了么!若是能调动匈奴军马,两面夹击,当能攻个出其不意。”
说啥啥来。当天下午,就接到通报,“曾高回来了!”
……
早在冀州大战之前,曾高就毛遂自荐,穿越封锁,到匈奴领地上去一探风声。一是为了寻找东海先生,而是探听匈奴的口风,能不能争取成同盟。
这两件事,其实也可以算作一件——除非东海先生的牵线搭桥,还尚且有可能跟人家套套交情。否则,希望渺茫。
众人一窝蜂的涌出来,并立街道两旁,连同一大群无知百姓,挤在一起看热闹。
曾高比去的时候更瘦了一圈,身边的十几亲卫个个蔫头耷脑,垂头丧气,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有些人身上还带伤,有些走路一瘸一拐的,不用说,是被打了屁股。
幸好冀州偏北,从关外回来用不了走多少时日。否则若是让他们原路返回,再穿一回封锁线,多半不会这么顺当。
众人哗然,这“结果如何”,看来也不用问了。
曾高见着罗敷就眼圈红,大哭行礼:“夫人啊!匈奴那边的人,他们……真不是东西!”
……
历史上确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匈奴被大汉打得跪地称儿,主动改姓,奉财送质,宣誓要忠心耿耿做大汉属臣万年不变。
但自从甲子之乱以后,大汉王朝自己都免不得分崩离析,一个个州县都开始“自治”,调遣不动,南匈奴的单于也开始不安分:今天南下掳几个村子,明天出兵抢点牛羊,后天搭上某个诸侯,大家合作共赢,一同挖挖朝廷的墙角。
曾经那个神一般的大汉战车,如今跌落神坛,成了过气土豪一般的存在。
因此当曾高一行人以“大汉王师”的名义造访单于庭时,谁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南匈奴单于刘可柔,身穿左衽皮袍,披着一头飘逸顺滑的长发,阴沉沉的目光如鹰。
曾高猛一跟他目光接触,全身一凛。
不由得腹诽,这谁给他起的汉名?反差也忒大。没见过的,以为是个红袖佳人呢。
刘可柔高坐帐内,笑道:“合作?你们应该也知道,合作得出价码,才称得上诚意——尽置其身于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你们预备了什么‘利’?”
南匈奴的历任单于,幼时大多在洛阳度过,作为质子。刘可柔也不例外。十几年的汉化教育,使他不仅能读会写,还作得一手好词赋。
后来天下大乱,他趁机回归大漠,统率本族,狼性复起。见曾高貌不惊人,打心眼里瞧不起,顺口用文言开个荤腔,把个曾高气得面红耳赤。
曾高没答,先瞄了一圈周围的大小臣子——没有熟脸。一路上悄悄打听此处有没有姓王的五十岁先生,众人皆摇头,说不知道。
因此他觉得此行定然多艰。压下骂人的冲动,按照准备好的辞令,答道:“我们奉天子的衣带诏,图的是诛灭国贼,匡扶天下。君若能跟我等齐心协力,共筑大义,那么不仅天下称颂,日后留名青史,将来国家安定之日,必将重谢以钱帛爵位……”
这个“重谢”的内容,八字没一撇,因此他不敢说太具体。但料想对方能明白他的意思:等卞巨诛灭,大家论功行赏,高官厚禄少不了你们的。
刘可柔单于静静听着,翻着手底下一卷卷羊皮书,不时冷笑。
曾高终于忍不得,问:“君何故发笑?”
单于道:“我笑你们只会画大饼,画技还苦不甚佳。你可以来看看,这封书是方琼的,这封书是卞巨的,还有这个、那个……你们汉人诸侯眼下都在拉拢我,开出的价码一个比一个丰厚,我和族人尚且讨论未已,不知该不该接受那些优厚的条件。而诸位……在下冒昧评论一句,你们若要借我的军队,还是先下去排队领号吧。”
曾高悚然心惊,又气得嘴歪。
“所以你们就是随波逐流、见利忘义、有奶就是妈,你族人的命,都是可以拿钱财地位起来换的?”
刘可柔直立而起,两个女奴给他系上靴子带。
“不然呢?凭着一两句仁义忠信,就想骗我们飞蛾扑火?大汉已不是过去的大汉了,你们也莫想把我们当奴仆一样使唤!我们匈奴向来只敬强者,倘若冠军侯亲至,击刹营复生,我刘可柔握发吐哺,倒履相迎!至于他们的某些不成器的十八代孙子……呵呵,恕不奉陪。”
他说完这话,左手一斗酒,右手一美人,扬长而去,把曾高一行人撂在当处。
一排匈奴亲卫上前逐客,“怎么,还不走?”
曾高和身边十几个兄弟,憋了一肚子气,此时终于忍不住。用他的话说,“爆发了一点私人间的小小冲突”。
不知他们是如何脱身的。眼下人人带伤,个个挂彩,憔悴不堪。
罗敷和白水营众人听完来龙去脉,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半晌,淳于通评论一句:“口气真大啊。”
曾高苦笑:“但也算坦诚,没跟咱们玩什么勾心斗角的弯弯绕。”
罗敷不安,“那依公所见,他们会为卞巨所用吗?”
卞巨先人一步,拉拢的书信已经早就送到王庭去了。
几人商量数句,摇头。
“匈奴出征,人和马都要吃饱,才有战力。卞巨眼下没有余粮喂他们。”
所以刘可柔也在观望,不做亏本的生意。
罗敷又问:“那他说的什么冠军侯亲至……这个,恕妾无知……”
帐内几个男子汉同时大笑,给她解释:“冠军侯霍去病,武帝时的大将军。打得匈奴鬼哭狼嚎。”
同时杂着曾高一句刺耳的讥刺:“他还说什么倾慕强者,依我看,就是欠揍。”
罗敷不禁一笑,又问:“他的下半句是什么来着?……复生?”
“击刹营复生。”曾高忿忿道,“都知道汉家击刹营早就没了,这话是臊我们呢!”
罗敷秀眉微蹙。头一次听到“击刹营”三字时,她尚且不可确认;眼下第二次听曾高复述出来,心头百感交集,忍不住心摇神驰了一刻。
十九郎所言果然没错。击刹营果然是和冠军侯并列的外族克星……
嘈杂乱语中,她忍不住说:“妾之父,或为击刹营旧部,后来死于甲子之乱。妾也是近来才追溯得知。”
众人都是一惊:“夫人的……父亲?”
秦夫人虽非大族出身,但从没跟他们说过假话。
罗敷生怕大家不信,怀里摸出珍藏的褪色织锦护腕。
在场人众多身经百战,见多识广,有少数识货的,认得那“五星出东方”织锦,乃是击刹营独有的服色旧物。
登时对她肃然起敬:“原来如此。原来夫人也是将门之后。”
有人还隐约想,难怪东海先生对她倾心。女郎果然不是寻常女郎嘛。
但这话说出来也无甚作用。淳于通笑道:“夫人虽是击刹营后裔,若为男子,或可拿着这件旧物,凭借身份,去刘可柔那里吓唬吓唬他,杀一杀他们傲气。不过……”
后半句话很明显了。不过夫人女流之辈,就算有个曾经效力于击刹营的父亲,也不足以赢得匈奴的尊重敬畏。别多想了。
罗敷点点头,默默无言,耳中听着大伙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埋汰那个匈奴单于。忽而曾高后知后觉地听到消息,一惊一乍道:“什么?卞巨把女儿嫁给十九郎了?……”
她忽然觉得此处待不下去,丢下一句“诸位畅言,妾失陪”,快步出门。
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周围的街道民宅她都熟悉,然而经受了战火的洗礼,有的缺了屋顶,有的大门敞开,有的倒塌一半,都显得无比陌生。
有那么一刻,她忘了什么大局,忘了自己为何在此处。满心都是洛阳那个阴暗而华美的浩瀚宫城。翩翩少年皎如玉树,朝她回首一笑,遍地光华。
她委屈无助,心里胡思乱想。若日后真能攻进洛阳,把他救出来,她……她定要……
哼,让他跪下叫奶奶。
够宽宏大量吧?
忽然肩膀一沉,她蓦地转身。
赵黑黑脸泛红,朝她腼腆而笑。
“阿秦……”
罗敷迅速整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色。
如今她也算是在某些方面颇有经验。回想这位邻家阿兄过去的一言一行,那些带着讨好口气的话,清楚是怎么个意思。
过去她似懂非懂,只装不知;现在两人身份立场有别,若再用青梅竹马的方式相处,没事拍个肩膀什么的,不免尴尬。
她于是板着脸,说道:“妾如今已嫁之身,阿兄莫要再当我是小孩子。让我的手下看了,以为阿兄要对我不利,小心他们揍你。”
赵黑退一步,不情不愿地叫:“……夫人。”
这一声夫人,又叫得她有点心虚,总觉得是冒用了别人的名头。
“嗯,何事?”
赵黑右手卷着左手袖口,语气有点扭捏。
“那个……我和我的兄弟们商议了一下。就这么抢富户家粮食,迟早有抢光的一天,也……也不算道义。若是日后新官府上任,说不定还会清算我们。所以……”
罗敷眼一亮,轻声接话:“加入我们?”
她知道,寻常百姓纵然能挥挥菜刀打打人,但遇到正规训练过的军队,几乎就是待宰的羊。就算赵黑服过兵役,但以他的军阶层次,也只知道服从命令,完全没有指挥战斗的经验。
白水营的将官们也许会顾虑。这样一群人,若是编入自己部队里,多半会拖后腿吧?
但罗敷没有这些军事上的忧虑,只觉得人多力量大,多多益善。
赵黑依旧有些腼腆难为情,小声说:“或许这是唯一一条路了。只要你们不弃,能给口饭吃,能对我们兄弟平等相待,我们愿听号令。”
罗敷兴奋得小小跳了一下,暂时把“皇后”的事儿抛在脑后,“我没问题。我去和他们商量!”
赵黑眼看她轻快离去,嗤的一笑。
还夫人呢,跟以前一样沉不住气。
*
但白水营的诸多将领,连同新加入的糜幸、韩燕韩鲁,对于“收编流民”这件事,都并不乐观。
韩鲁一针见血地指出:“缺乏训练,良莠不齐,人心四散,各自为己。”
他们风尘仆仆赶回邯郸,一眼就看到赵黑率领的“暴民”在围堵母亲的宅邸。提到这人,自然没好脸色,也不觉得他能成大事。
淳于通也犹豫:“咱们白水营内部,也都是各地聚来的杂牌军,兵种、号令、作战经验不尽相同。光把这些人训练成铁板一块,我们都有点吃不消——夫人,这些流民什么的,要么以后再说?”
罗敷也理解。白水营眼下缺兵少将,若再腾出人手来照顾流民,从零开始的训练,未必能训出什么结果,甚至可能会一个不慎,引发暴`乱——风险太大,牺牲太多。在许多人看来,是得不偿失。
倘若换成一些心狠手辣的枭雄,此时最有效率的做法,大约就是强行将流民遣散赶走,甚至就地消灭。
白水营中倒还都是正常人,做不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然而大多数人的意见,也只是跟这些百姓各走各的路,大家谁也别打扰谁。
罗敷不愿让这些抛弃富贵追随自己的兄弟们为难。想了想,叫上赵黑,直奔明意坊西头巷子里的一排民房。
这里原是韩夫人府的产业,幸而未被大军捣毁,眼下驻扎了诸多白水营军兵。
罗敷找到其中一间房。门大敞,但她还是礼貌敲敲。
“张将军,白将军。”
张良和白起不知从哪弄来一把汉军弩,正在全神贯注地拆卸研究。
一听她呼唤,抛下弩机残骸,喜出望外。
“夫人终于肯管我们叫将军了?”
罗敷笑道:“你们平日里说什么来着?不想当大将的卒子……”
“不是好卒!”两人站得笔杆条直。
赵黑受了极大惊吓,连声问:“阿秦,这俩人是你朋友?”
张良也注意到她身边那个目瞪口呆的黑脸小郎君。
“夫人,这傻大个谁啊?”
罗敷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下,简介扼要地说:“赵阿兄手下,有至少五千毫无战斗经验的青年男丁,但只会打砸种地,不会行军打仗。你们两位闲着也是闲着,若能将他们训练到忠诚听命,可以作战的程度,大伙自然就把你们当将军了。”
她看看目瞪口呆的三个人,抿嘴一笑,各自给了个鼓励的眼神,“做不做?”
具体的训练方式,权力分配,让他们自己商议去。
三人喜出望外,比着赛点头。
倘若十九郎在场,估计也会半真半假的评论一句:胡闹!
罗敷微微一笑,再把赵黑拉远一点,耳边嘱咐一句话:“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黑又有点脸红,搓着手问:“什么条件?”
“我以前住在邯郸时的日常起居,还有舅母给我寻婆家之事,你一概不许乱说。若有人问,你就推忘了。”
身边的熟人越来越多,一不小心就会有对不上号的事实。她不辞辛苦,必须当面敲打,免泄自己老底。
赵黑傻傻“嗯”一声,心想阿秦果然是富贵了,羞于提以前了?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他也只是心里唏嘘几句。阿秦眼下于他有恩,他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能不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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