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柯罗带着王放“母子”, 轻步缓行。白马寺的一砖一瓦, 一角一檐, 每一间屋宇店堂, 终于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罗敷仰头四顾, 大开眼界, 心中生出沉香般的敬畏。
绕过一个小水池。沿路看到不少异族人士。除了方才那两个“白无常”, 还有几个西域胡商,一家老小在空地上搭了帐篷,正在生火烤肉;另有两个高鼻深目的孤女, 抚摸着一个革囊长吁短叹,想必是家人死在了路上,就此流落大汉, 回不去家;还有几个不知是匈奴还是乌桓的少年男子, 已经开始束发,穿汉家衣, 拿着卷《论语》, 两人一块儿研究。
王放心中感慨, 天下大同, 当如是观。
轻拉罗敷袖子, 让她看这儿看那儿。
到了偏殿, 昙柯罗一声吩咐,命人点亮灯火,擦干净那个最大的供桌。
王放从那扫地小厮手里把布匹接过来, 慢慢打开, 轻手轻脚地覆在供桌之上。
一时间,满殿寂静。昙柯罗轻轻倒抽一口气。
大慈大悲的佛陀造像伫立中央。那双看透爱别离苦的慈眉善目里,映着灯火光晕流转,似乎也透出赞许的意味。
那一卷素色细绫,不过打开了数尺,便好似发出星光,让殿内所有供品器具黯然失色。
佛家虽然讲究什么诸法空相,什么无色无我,但美好的事物谁不喜爱。昙柯罗已经驰骋想象,想到在吠舍之日,整座佛陀金身,都披上了这样的丝绸……
钱没白花!
罗敷也微有惊喜。这一匹暗纹绫,放在自己那个小织坊里,被木织机、石灰墙和杂乱丝线衬托着,只能显出素白好看来,并没有如今这样惊艳全场的效果。
可见好马配好鞍,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才是这种顶尖丝绸的归宿。
她笑道:“这还只是一匹呢。法师再看看这匹紫丝碧绫?”
“还有这匹烟色菱纹罗?”
“还有这匹?……”
……
不知何时,偏殿里跑来好几个天竺僧。站得远远的,朝着罗敷手下那几匹布样,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午时刚过。平日里白马寺午时敲钟,然而今日竟而一片寂静。原来那敲钟的僧人开了小差,也来看丝绸呢。
寺院中的其他住客,也陆陆续续被吸引过来,围着偏殿的门,探头围观中华上国最出色的丝绸织品。
王放得意非常。虽然这布他没织过一梭,但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荣耀感。起码他帮着端过茶,递过水,驾马车换钱,给阿秦买过吃的!
他笑嘻嘻的招招手,示意大家走近些看。
忽然看到那两个“但坐观罗敷”的外乡人也踅摸着凑过来。他瞬间变脸,一挥手,“去去去,站远点。”
*
昙柯罗叫来几个师兄师弟,将罗敷送来的样品评点一番,提出了四五条修改意见。
其实在任何人眼里,这几匹布都算得上完美无瑕。说是天上织女的杰作,说不定也有人信。
但白马寺要的丝绸,不是给凡人穿的,而是供给佛祖,僧人们也就拉下面子,精益求精,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检查。
“这里的线略粗……”
“这里,不够光泽。”
“嗯,这两种花纹能不能对上?”
“可不可以顺带熏香?”
……
罗敷爽快答应。
她平日里品评织物,不管买家提什么意见,都是心中记忆,等回家之后,立刻在织机上复述出来,少有错处。
但白马寺的这单生意非同小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讨了纸笔,将僧人们的要求一一白纸黑字的写了下来。
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建议,回去微调一下就行。
最后她提出:“不过,这几匹样品,妾也得带回去,做对比用。”
昙柯罗哪有异议,连连点头摇头,把布匹卷回去,让王放提着;再把两人送出偏殿,又笑道:“你们若愿参观敝寺,烧香礼佛,可以随意走动。我去诵经了。”
天竺大和尚清高,不愿将佛门净地变成神鸦社鼓的迷信之所。然而对于那些已入佛门的善信,自然是极尽欢迎,生怕佛光普照得不够远。
王放一路上胡瞎扯淡,已经赢得了昙柯罗的信任,觉得他一定是个被出身耽误的一代高僧,态度也热络起来。
但王放对此没什么兴趣。不就是几间大殿,一个水池,后头一个小花园,里头搭着不知多少西域流浪者的帐篷?
刚要开口回绝,罗敷轻拉他衣摆。
“我倒想四处逛逛。”
看看让韩夫人着迷皈依的异域教派,到底有何吸引人之处。
王放立刻改口:“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你看这青青草色,氤氲香烛,宝刹伽蓝,多诱人哪,正适合三月踏青。”
*
走出偏殿,春光宜人。白马寺财大气粗,香炉中燃着的,都是顶级的西域沉香。丝丝缕缕散入空气中,给人以安详静谧之感。
几间偏殿中各有佛像,有的峥嵘怒立,有的安详静卧,姿态不似汉家的鬼神。
殿中有桌案,有坐垫,有木质的箱柜。还有些摊开来的羊皮书,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的不知是哪国文字。
想是正在翻译中的佛教经典。旁边另堆了不少帛书竹简,上面一笔一划的,是还未完成的汉文译稿。
罗敷惊讶赞叹。她不是很迷信,却也不敢怠慢,朝那些佛像、书籍,都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走出最后一间偏殿,顺着芳草萋萋的小路行至后园,王放忽然悄声嗤笑,伸手一指:“你看。”
顺着他手指瞧,正瞧见那一家子西域胡商,铺件地毯,坐在大树根底下,丈夫和妻子相互调笑,神色亲密。
白马寺既是佛教宝刹,也是外族避难所。当此时代,海纳百川,并无狭隘的民族和信仰之壁垒。
两个天竺僧人目不斜视地经过,眼中色即`是空,宛若没看见那西域胡女笑得花枝乱颤。
王放悄悄伸手,勾住罗敷小拇指,带着她扬长而走,笑道:“咱们也‘民风开放’一回。”
也就是仗着这里没人认识他。
他回头,目光催促:来呀。
罗敷心虚。想乖乖跟着,却又觉不妥。
自从春祭那日在桑林胡闹一回,这人愈发胆大包天,任性放肆。
她有种不太乐观的直觉,觉得他俩的……关系,迟早哪一日会暴露出来。
就像在冰面上恣睢奔跑。随着春日临近,水暖冰融,怕是迟早会失足掉落的吧。
王放轻轻握她手。她心里毛躁忐忑,还是轻轻把手抽出来,欲盖弥彰地指着不远处一株高大乔木,笑着评论一句:“你看那枝杈里的红花儿,倒生得别致,旁处没见过。”
王放顺着她手指远望,辨认出来,笑道:“这是珊瑚树,因为花红似火,至夜光景欲燃,又叫烽火树。此物原是岭南之种。高祖初定天下时,南越王赵佗向洛阳进献了几株,以为贺礼,这才有珊瑚树在中原生根。没想到洛阳虽毁了,这些树种,在白马寺却还有留存。可见生生不息。”
他叹息一番,走到树下,伸手从嫩枝尽头摘了一朵怒放红花,拿到罗敷面前,左比右比,似乎是在掂量,这花儿插在何处更好看。
罗敷不让他动手,接了花儿,自己抿在鬓发里,微笑道:“你倒是懂得多。哪里读到的?”
王放道:“忘了。”
说是忘了,语气却并无惭愧,反而上下扫眼,眼中带笑,凝视乌发里的那朵花儿。忽而伸手,似乎是攒了许久的勇气,将那花儿转了半个面儿,扶得正了一些。
看她脸孔,眉如青山,目如春水,白腻肌肤上一抹红,不知是不是胭脂。
王放忽发奇想:她未施脂粉的模样,他也不是没见过。然而他心宽,从未用心比对过。
她若不搽胭脂,脸上那一抹红,不知还在不在?
他便想开口问,又觉得太唐突。忽然又想伸手把她的胭脂抹掉,看看那脂粉底下的肌肤,是不是还这么红。
手伸到一半,还是恋恋不舍地悬崖勒马——要真敢做,怕是自己小命难保。
罗敷被他看得低下头去。轻轻把他的手打掉。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一株翠木,花红似火。树下的少年男女相对而立,举止亲昵而不媚俗。
罗敷没话找话,忽然问:“南越王是个什么王?”
王放像是得到个敕令似的,连忙兴高采烈地说:“是个传奇人物!活了一百多岁!我给你讲……”
按着她肩膀坐下来,高高兴兴的开始卖弄。
罗敷抿嘴笑,静静听故事,抬头看看头顶的似火红花,忽然觉得,时间若静止了多好。
*
可惜上天不容这等好事。赵佗的事迹没讲几件,罗敷便觉身边有异。背后针扎,似乎有人鬼鬼祟祟的偷窥。
她连忙回头,树丛里缩回两个碧绿的眼珠子。
“白无常”。
王放也看见了,停了夸夸其谈,一皱眉,带笑啐一口:“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阿姊,我去揍他们一顿?”
罗敷却目光定定的,追着那两位“白无常”的身影,轻声道:“不……你、你去把他们叫过来,我想再看一眼。”
要她自己跟陌生外族男人搭讪,还真不太乐意。
王放震惊。那两个不识礼数的蛮夷,有什么好看的!
他可怜兮兮地抗议:“阿姊,你要是喜欢盯着你瞧到失魂落魄的那种男人,你面前就有一个,还比那两个俊俏些。”
罗敷又急又红脸,忙“嘘“了一声,“别乱讲!我认真的!”
王放撇嘴,还没说出第二句抗议,那边树丛里窸窸窣窣,两个外族小伙子居然大着胆子出来了。仍旧是肆无忌惮地凝视罗敷,两副白皙面孔上,居然适时飘上四片红云。
而王放看到他俩,心里咯噔一下,头脑嗡嗡响,如同大夏天被砸了一脑袋冰雹。
其中一个外族人,腰间挂着个皮质水囊。色泽发黑,显见陈旧。
那水囊中央,墨色刺着一头仰头长嗥的……母狼。
笔触并不是很细腻,想来只是个劣质的、装饰用的花纹。
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马上把赵佗忘个一干二净。急速起身,掌心出汗,迅速和罗敷对看一眼,上前一拱手。
“两位……”
未曾想,对面两人也朝他鞠躬施礼,其中一人目视罗敷,紧张搓手,憋出一句问话,口音居然还挺标准。
“可以……摸一摸吗……”
*
*
王放大怒:“摸你们自己去!”
他轻易不生气,一生气就是火冒三丈。登时把母狼什么的念头甩到九霄云外。也不管两个外族人一个比他高两寸,一个比他壮一圈,捋袖子就要上。
罗敷连忙拉住,“哎,别……”
他回头,刚要豪气四射地说“阿姊你别怕我替你教训无赖”,却看罗敷眉梢挑起,眼中带笑,并非胆小怕事的神色。
她伸手指指,双颊晕红,小声笑道:“他们说岔了,原是要……是要……”
王放被她那笑容撩拨得有点心虚,顺着看过去,只见两个“无赖”目不转睛,近乎虔诚地盯着……他手上的几匹绫罗丝绸。
“可以……摸一摸吗……”
王放大笑,选了块干净清爽的草坪,十分豪爽地把布匹摊在上面,“摸,随便摸。摸秃噜丝了也没关系。”
两位个年轻异乡人欢喜赞叹,扑通一声跪在那几匹丝绸前面,你一言我一语的快速说着什么,伸出一根谨小慎微的食指,像打破什么禁忌似的,在那绫纹上点了一点,然后伸手拂了一拂,表情艳羡而陶醉,如同大冬天跳进温热的浴桶。
王放一侧眼,果然看到罗敷喜滋滋的站着,眉眼全是得意之色。她的手艺,华夷通吃!
他笑道:“多摸摸多摸摸,今天摸够本。这么几匹布,在你们家乡,怎么也得卖五十金吧?”
他说完,觉得自己还是估计得保守了。看这两位对丝绸的痴迷程度,这些布匹卖到他们家乡,至少也得开价百金。
绿眼小伙子连连摇头,笑道:“我若能把这匹布带回家乡,足以在罗马最大的广场边上,买一栋带露台和大理石镶嵌画的二层宅子。”
罗敷心想,罗马是哪个村子,宅子如此不值钱?
两人爱不释手,摸摸看看。“白无常一号”忽然又抬眼看罗敷,“这位夫人……”
王放抢着说:“没错,是她织的。”
总觉得这俩人心术不正,不能让罗敷跟他们直接交流,别给勾了魂儿去。
两个异乡人连连点头,眼中三分爱慕,七分敬仰,叹道:“丝绸夫人……”
中国的上等丝绸运到罗马大秦,当地人只穿粗麻,见到这种神秘绚丽的织物,惊叹非凡间之物。于是上至皇帝,下至士庶,争相追捧,以致狂热,甚至引发过杀人和战争。
眼前这位年轻女郎,竟然便是丝绸的制造者,那便几近于神,两人几乎要跪下去。
王放大着胆子,一手一个,把他俩从地上扶起来。
“喂,让你们摸了我家丝绸,你们也得帮我一件事。”
他直载了当地指着那印着母狼的水囊,问道:“这图样,你们认识?”
两个外族人互相看看,居然同时一梗脖子。“白无常二号”汉话流利些,生硬问:“你是谁?”
这个中国少年不讲理之至。气势汹汹的,一副找茬的派头。两个白无常虽是外邦人,也不是憨厚二傻,怎么能任人踩到自己头上。
罗敷见气氛僵,鼓起勇气,开口和两人说了第一句话:“两位君子莫要多心。妾手中恰好有一个花样,还请两位赏脸看一看。”
“丝绸夫人”发话,两个白无常居然十分买账,殷勤说道:“好,好。”
王放简直欲哭无泪。他生得也不难看,不就因为他是男的吗!
罗敷取出狼纹锦帕。这锦帕一直随身带,唯恐哪天柳暗花明,突然找到了识得的人。
刚把帕子铺在地上,两个小伙子同时“啊”了一声,目光通通定住了。
然后……
“呜呜呜……哇哇……”
居然双双哭了!碧莹莹的眼里泪水横流。
罗敷这才发现,两个外族人也并非生得完全一样。一个眼睛碧绿,一个眼睛水蓝。一个结实健壮,一个修长高挑。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罗敷见多了十九郎掉泪,也算司空见惯,赶紧解劝:“别哭别伤心,你们要是遇上什么困难,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可以帮忙,用不着哭……”
结实健壮的“白无常一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夫人是神仙……”
罗敷和王放交换一个哭笑不得的眼神。
她拿出以前安抚阿弟的功夫,柔声劝道:“那么两位,你们仔细给妾身讲一讲这东西的来历,好不好?锦帕又不会飞走,若是能解得我们的惑,便是以后送你们也无妨啊。”
两人连连点头,抽了抽鼻子,指着那锦帕上栩栩如生的丑狼,异口同声:“这是我们老祖宗。”
罗敷横王放一眼。嘲讽的话留着回家说去。
“嗯,两位郎君……如何称呼?”
那绿眼睛的“白无常一号”首先自我介绍:“在下乌勒索斯家族的普布利乌斯,盖乌斯之子……”
罗敷凝思一刻。确定不是什么自己听不懂的骈四俪六。
礼貌问道:“嗯,郎君有……汉名吗?”
绿眼睛略兴奋:“有有,学汉字的时候,书上找的。”
说着用手拨开青草,泥土上一笔一划的练起来。写起字来才发现,原来还是个左撇子。
其实也知道她大约听不懂那一长串,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总得先报自己的高贵本名,否则上来就自称假名,多不尊重人哪。
罗敷看他写完最后一笔,疑惑:“……白起?”
立刻询问的眼光看王放。历史上是不是有这么个人?
王放僵硬点头,替她问出来:“君此名何来?”
白起抬胳膊,展示一下硬邦邦肌肉块,咧嘴笑:“你们史书里找到的将军名字。”
还得意眨眨眼,意思是够气派吧?
另外一个蓝眼睛也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前头一大串根本记不住,最后得意宣布,“汉名叫张良。”
张良睫毛贼长,眨眼时犹如两军对垒,互掷戈矛,让人担心他眼被戳瞎。
罗敷:“……”
王放:“……”
想好心指出来,在我们汉家观念里,跟古人重名算是犯忌讳。但又觉得多此一举。人家这汉名已经叫了好几年,大伙刚认识一顿饭工夫,就张罗着让他们改名,也显得太霸道了些。
况且起名也要择吉日,算命盘,一时半会也没法推陈出新。在新名字起好之前,难道扭结着舌头,叫他们什么什么乌斯吗?
再说,白起和张良反正都已作古,提不出意见。就算棺材板压不住,鬼魂爬起来跟这两位理论,也多半语言不通,鸡同鸭讲,最后还不是得气回去。
罗敷读书不多,跟这些古人并不太熟,也就没什么太别扭的感觉,当即微笑:“白起先生,张良先生,妾这厢有礼,我姓秦。这位是……”
她看一眼王放,忽然为难。其实十分想说,是我朋友。
但昙柯罗坚信她是王放之母。若是她现在给个不一样的说法,白马寺里的这几位,回头相对一合计,便知她撒谎。
和昙柯罗有生意往来,跟张良白起有事相求,万万不能落个撒谎的名声。
于是她不顾王放眼神抗议,羞涩笑道:“这位是犬子。”
如今她有文化,知道管自己儿子叫“犬子”,那个得意。
白起和张良面现敬畏之色,互相看看,感慨道:“丝绸……女神?”
又能造出天物般丝绸,又能青春永驻,不是女神,是什么?
王放一口老血,憋得眼冒金星,心里下了几百个决心,等出了这鬼寺庙的门,他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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