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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 南方赤火 7219 2021-04-02 19:49

  白马寺钟声敲响, 炊烟飘过青瓦红墙。在那墙底下草坪上, 白起和张良打开话匣子, 讲出了一段悲欢离合。

  他们的祖国叫罗马, 在汉人的语言里, 叫做大秦。其地数千里, 有四百余城。不知在大汉西边几万里, 中间隔着吃人的沙漠,和满是怪兽的森林。大秦国也有皇帝,有暴君有贤君, 对外开疆拓土,文治武功颇盛。

  罗敷心里嘀咕,这大秦和以前的秦朝有无关系?难不成秦始皇真找到了长生不老药, 到那边做皇帝去了?

  瞥一眼王放。他显然也不知, 但他十分善于掩饰,顺着白起张良的话, 装模作样连连点头, 还不时发表两句意见:“听着跟我们大汉差不多嘛。也是天子薨逝, 太子即位, 然后改元……”

  张良淡淡道:“不。我们的皇帝并不传位于子, 而是在贵族中挑选贤人, 培养嗣君。”

  王放难以置信,闭嘴静听,不再丢人现眼了。

  而那大秦国的建国之君, 据说上古之时的两位王子。因着奸臣篡位, 幼年王子被放逐荒野,幸而得母狼乳养,长大成人,而后报仇复国,绵延至今。

  罗敷恍然大悟:“所以你们这狼,就跟我们的龙差不多。我们管皇帝叫真龙天子,你们的皇帝……”

  “真狼天子”总归不太好听,像是骂人。她很贴心地不说。

  她不忘重点,问:“两位有没有见过……嗯,见过一位……”

  东海先生相貌如何,她就算说出花儿来也未必真。王放善解人意地接过话茬:“一位五十岁左右,相貌英俊,鬑鬑髭须……”

  他站起来,比划下,“身高跟我差不多,比我稍富态些,不爱在穿戴上下功夫,有时可能显得邋遢……”

  栩栩如生的描绘了一番,张良和白起面面相觑,同时摇头。莫说没见过,就算见过,在他们眼里,汉人大约都长差不多。

  王放失望,说道:“那,你们是如何来到洛阳?知不知道这锦帕是谁人所制?”

  俩人依旧不爱搭理他,反而接连跑题,一个接一个对罗敷献殷勤:“丝绸女神的容貌如同仙子,像台伯河畔盛开的玫瑰花。”

  他俩汉话造诣有限,说什么都是四声不谐;唯独跟女郎献殷勤时,甜言蜜语拈指就来,词汇量丰富如海,那语句跌宕流畅,像是提前排练了好几天。

  罗敷忍了又忍,还是被逗笑。

  王放气得鼻子快歪了,一只手悄悄在草地上爬,抓覆住她的小拇指。

  罗敷忍笑看他,一根食指轻轻摇,让他别介意。

  毕竟是有求于人,还是十分重要的大事,怎么也得把人家聊舒坦了,她稍微“牺牲”一点也没什么。

  何况两位异乡客说话虽然胆大,语气和神态却不显猥琐,她听起来……还挺受用的。

  王放没脾气。他不乱动肝火,知道白马寺佛门圣地,这两位再无礼,无论如何不会捅破天去。

  只得悄悄翻个白眼,心里却学而不厌地跟着默念:“……台伯河畔盛开的玫瑰花。”

  粗俗不雅,倒也别致。

  罗敷精简话语,柔声又问了一遍,张良长长叹口气。

  他身材高,坐在树下,树枝撞头,随手拨开来。

  “说来话长。我们都是士兵,离开家乡已十年……”

  照他所说,当时大秦国和东方的安息国征战不断——安息就是波斯,是丝绸商路的必经之地,产艳丽的地毯,白马寺里就有好几块。同时也兵强马壮,时常和大秦有摩擦。

  为御敌国,大秦皇帝——一个如秦始皇一般的暴君——派一位大将军去前线驻守。张良和白起就在这支军队里。

  一场大战过后,大将军兵败溃散,不敢回国面圣,带着残兵一路向东撤退。安息军队在后面穷追不舍。逃亡几个月,忽有一日,追兵不再赶来,这才发现,已逃到大汉西域长史府。

  彼时,张良和白起的队伍受到疲劳和饥饿的折磨,绝大多数都已死在路上,那个大将军也不得幸免,终于马革裹尸。只剩他两个难兄难弟,沦落到向路人乞食,汉话也学了不少。

  有那经验丰富的商人告诉他们,大汉国力强盛,四方臣服,倘若扮作外国使臣觐见天子,定能得到厚赏。

  两人一商议,讨饭也不是长久之策,干脆铤而走险,跑到洛阳,宣称是大秦皇帝派来的使臣,万里迢迢来到中华上国,跟大汉天子问个好。

  为求真实,两人还特意脱了斑驳的战甲,呈上坑坑洼洼的盾牌——上面绘着罗马母狼——充当他们大秦的“国礼”。

  活命要紧,丢人就丢人吧,反正家里那个皇帝也不知道。

  当时的大汉天子,是如今这位少年天子的父亲,谥号曰灵,原本就是个昏君。见“异邦来朝”,果然大喜,赏赐两人丰厚财帛,命他们带回祖国,送给大秦皇帝,双方交个朋友。

  可世事难料,安息和大秦的战事愈发紧张,向西的通路彻底断绝。两位异乡异客,竟是彻底回不去了。

  罗敷听到此处,唏嘘之余,不由得掩口笑不止。也是两个大话精!

  当初听卞巨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洛阳来过几个异国使臣”,她还以为,怎么也得是个气派的骆驼队呢!

  敢情是两个以次充好的冒牌货。

  朝王放瞥一眼,眼角含笑,意思是论三寸不烂之舌,人家可不输于你。

  王放却寻思另一件事,追问:“那……那我们的丝绸,是不能运到你们那里卖了。”

  白起遗憾道:“商路被战争截断了。除非你们一路穿钢甲,练就以一敌百的本事。”

  王放叹气摇头。刚听说中国丝绸在大秦价格比金,他还存着活络心思,想做笔生意,大发横财呢。

  张良不好意思地一笑,压低音量,说:“丝绸女神知晓我俩的秘密,请千万不要说出去。欺君之罪,在大汉是死,在大秦也是死。我们得死两次。”

  王放连连摆手:“说出去也没关系。你们那会儿遇见的天子,现在已葬在皇陵了。现在的天子,也没心情追究这些事儿。”

  他的话再次被无视。还是罗敷指着那狼纹锦帕,“所以,这便是大汉天子给你们的赏赐回礼了?用我们中国的技艺,复制了你们的国兽图样?”

  白起笑道:“是啊……”

  再次让张良截了话头,“是。不过夫人手上这个,不太一样。你们天子命我俩去什么织坊,画出图样,让一个织工做成……做成……”

  罗敷难掩激动,颤声道:“花本。”

  “对对,”张良开心笑了,伸手比划,“然后……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就……”

  “就织成了锦!那个织工是谁,你们认识吗?是不是个美貌的女郎?”

  罗敷兴奋得肩膀微微发抖,不由自主捏了捏王放的手。

  张良架着那双贼长的睫毛,凝神回忆。

  当初为了绘图,确实跟那位织工有过几次交流。但,要如何跟丝绸夫人描述呢……

  白起抢答:“确实是……十分好看的女郎。”

  张良接话:“只不过,是那种……沧桑的好看。”

  张良:“大概六十岁吧。”

  白起点头,目光真挚:“别有一番风韵。”

  张良:“且富贵有钱。”

  罗敷:“……”

  王放鼻子皱了,拼命朝罗敷使眼色,意思是我阿父不是这种人啊。

  罗敷倒还淡定,问:“可知此位富贵有钱的、风韵犹存的、年长的织工,现在何处?”

  张良白起对望一眼,均是愁容满面。罗敷一颗心提起来。

  最后还是张良一口气说:“后来你们国家乱了,洛阳烧了,丝绸丢了,我们只好躲在这里,织工女郎,也躲回家……”

  “家在何处?”

  罗敷几乎不敢呼吸。她觉得自己成了河边垂钓的渔翁,眼看大鱼在水底翻涌游动,一点一点的提拉鱼线,不敢有半点疏忽。

  其实……不指望两个异乡人能记得清楚。但凡有那么一点儿线索,能让她继续追查,就谢天谢地。

  对面两人轻声用家乡话商量好一阵。白起有些没底气。

  “当时汉话不是太好,听过那村庄的名字,但……记不起来了。”

  见罗敷失望,张良连忙说:“但是,当年织锦的时候,我俩曾去她家乡拜访过——就在洛阳城外。”

  白起道:“依稀记得路线。”

  张良:“半日的车程,十分不远。”

  王放懒洋洋纠正:“那叫‘近’。”

  这两位异邦兄弟,左一个右一个,只是围着罗敷说话。倘若他们屁股后头长了尾巴,此时已经摇得没影儿了。

  王放一开始还怒火中烧,现在已经看开了,白眼翻着,黑眼珠子只盯罗敷,以防她不小心被占便宜。

  还好两位外邦人识相,虽然眼睛里都快开出花儿来了,四只手都挺规矩。

  罗敷激动得脸色发红,轻声问:“那……倘若妾斗胆,请两位君子再沿同样的路线走一遭,是不是能想起来?”

  张良和白起齐声道:“也许吧。”

  白起额外补充:“我们行军打仗的人,地理上很通透的。”

  罗敷用力一拍王放胳膊。别瞪人家了,赶紧道谢啊!

  王放只好站起来,忍辱负重的朝他俩行个礼,笑道:“我们正好赶了马车。两位随我们走一趟?”

  罗敷赶紧补充:“若能相助,妾不胜感激之至。”

  张良和白起连忙还礼,姿势十分标准。

  但两人的表情却是十分为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最后还是白起较为爽快,自嘲笑道:“丝绸夫人莫怪,但我俩已好几年没出白马寺。你看我们身上衣服,还是当年从西域商人那里买到的。听说现在中国大乱,再穿成这样在外面走,这个……不是我们不勇敢,实在是……不想……那个……有可能……大约……万一……”

  他词汇量有限,嗫嚅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罗敷已看懂了。张良白起两个人,穿的都是粗麻胡服,左衽开襟,完全不是中原汉家风貌。更何况,两人头顶无冠,头发剃得寸许长,远远一瞧,就能看出,是如假包换的外邦人。

  倘若在和平年代,就算是比这再稀奇一倍的奇装异服,走在街上,最多收获几双好奇的目光。

  但眼下的洛阳,人心惶惶,官兵混杂,街道上走着不知多少诸侯的奸细。

  更是有谣言风传,说北面的什么匈奴、乌桓,也都蠢蠢欲动,打算趁人之危,趁火打劫,趁汉室衰微,捣点乱——当然具体怎么“捣乱”,寻常人也说不上来。

  罗敷十分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同情道:“你们这副打扮出寺,的确有可能招麻烦——你们有汉家衣裳没有?”

  俩人惭愧低下了头。

  王放火眼金睛,可看出来了。两个外乡人也不傻,精着呢。

  若他们真的助人为乐不求回报,此时应当争相表示“我们立刻去借衣服咱们赶紧出发”。

  可这两位呢,只是摇头苦笑。若是口舌再伶俐点,汉话再流利点,此时大约已开始提条件了。

  他十分大度地问:“我给你俩找两身衣裳,算送你们的——能带路了吧?”

  张良搓手,偷眼看罗敷,总算鼓起勇气,提出:“我们来到大汉,还未穿过丝绸。外面乱,也不敢随意出去请裁缝。丝绸夫人若能亲手给我做一身合体的丝衣,我……那就……非常感激……”

  白起连忙纠正:“我们!”

  张良:“对对,我们俩各做一件丝衣。”

  王放气得鸡皮疙瘩起来,张口便要说:做你们的清秋大梦

  手却忽然被轻轻捏了一下。罗敷有些好笑,看着俩壮小伙子,重复问一遍:“要我……亲手给你们裁衣服?”

  张良白起互相看一眼,各自给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点头称是。

  独在异乡为异客,心中终究存了回家的念想。若能得一个中国女子,亲手制一件中国丝衣,以后带回家乡,那可是能一直吹到孙子出世!

  罗敷轻抿朱唇,笑道:“这有何难。”

  王放:“哎……”

  罗敷不解,“我给做过衣裳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给这两位君子裁件衣裳,不会费太多工夫。人家既答应帮忙,我就当一回免费的裁缝,又何妨?”

  王放说不出来到底有何不妥,撅着个嘴,一跺脚。

  张良白起喜形于色。有裁缝定制的丝衣穿了!

  罗敷随身带布尺,摸出来,指着旁边一间耳房,“容妾量一下两位的尺码。”

  俩人言听计从,飞快地进去,昂首挺胸摆好姿势。

  王放快哭了,轻轻拉她袖子,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这俩人就是想占你便宜,让你……让你……摸他们。”

  如此直言不讳,罗敷脸一热,笑道:“尺给你,你去量呀。”

  王放拿了布尺,两眼一抹黑。隐约知道该怎么使用,该测量什么地方,但拿在手上,全然陌生,就像文盲攥了一支笔。

  织坊事务繁忙,他也跟着忙前忙后,纺织裁剪看过不少。但有时他跃跃欲试,织娘们都积极拦住,说这不是男人家干的事儿,小郎君别浪费时间。

  他一张脸上写满不甘,布尺还回罗敷手里。

  罗敷笑道:“不就是裁个衣裳,又不是干别的。再说,这不是有你看着吗?”

  她心中有数。倘若是走在大街上,碰着个陌生人,当然是男女授受不亲,否则便是轻浮;然而裁衣缝补,手艺人的事儿,能叫轻浮吗?

  她还给十九郎改过衣裳呢,周身上下都量遍了,那时也没见他拒绝啊。

  她于是十分专业地给两个小伙子量了肩背手腿,默默将数字记住,说道:“那么妾下次来时,会给两位君子各带一套汉家衣裳,算是谢礼。你们随我出寺,去寻那织工的家乡村落。”

  张良白起连声称是:“不敢有违。”

  *

  罗敷满意,朝两人各施一礼,转头叫王放:“十九郎,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只见王放点头,她却突然红晕满面。

  王放这厮,不知抽什么风,一下子紧紧挽住她手,不容置喙,转身就走!

  她连忙挣,当着异邦人的面,也不敢动作太大。她轻轻一甩,没甩开,反而被他挑衅看一眼,攥得更紧。

  一切没避人。张良白起一下子木讷住了。

  张良想起方才罗敷那句自我介绍,鼓起勇气,十分有文化的问了两个字:“犬……子?”

  王放红晕上脸,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他原本是敏感缜密的性子,懂得一步步筹划做事,懂得为了一个目标,暂时遮掩自己的天性。

  但他毕竟不是戏台上随意变脸的角。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但觉这两位对阿秦太过热络,前倨后恭阿谀谄媚,还讹她做衣服,仿佛把她当成可以随意勾搭的放荡女郎——他非得表示点什么不可。

  一朝放肆,并未考虑后果,只得故作高深,不置可否“嗯”一声,拉着罗敷便走。

  “告辞。免送。”

  留下身后两个快掉了的下巴,却也没听到卫道士的愤怒呐喊。

  只闻几句窃窃私语,难懂的话,什么“俄狄浦斯”,什么“妈妈”之类,接着是轻声哄笑。青草地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临近马厩,罗敷总算甩开那双禁锢有力的手,逃进马车车厢,没好气地低声训斥:“你疯了?”

  这一个月以来,他心里的野花儿开得比外头的春花快,愈发的恣意任性,罔顾后果,几次险些露马脚。方才更是堂而皇之的……

  王放定定看她,眼里仿佛有火,那火苗直烧在他眉心,烧出一道忧郁的纹。

  猛一看,倒像是他被欺负得气鼓鼓。

  他跳上车,赶起马,面无表情地辩解:“我又没做错什么!”

  罗敷耐心劝:“若无人看见,你不乖也就算了;但……”

  “那叫表里不一、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小人行径,君子不为。”

  他一挥鞭子,拐上大路,任身后滚滚扬尘,理直气壮加一句:“况且,又不是什么丢人事,别人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抿着嘴角,眉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青涩的萧疏,似是打定主意,藐视一切风刀霜剑。

  可罗敷有些不以为然,轻手轻脚来到车厢外面,坐在他侧后。

  历时大半年,总算探明了锦帕的来源,东海先生失踪的谜团解了大半,本应是轻松愉快的心境,此时她却无暇享受,只觉得心累。

  “你忘了咱们当初如何约定的,只要我还是你家主母……”

  “马上不是了。”他目视前方,言辞强硬,“等咱们跟着那两个外乡人,找到织工,找到阿父下落,你这个夫人自然也做到头了。万一我另有继母,你更得提前‘退位让贤’,否则便是……破坏我家庭,让我阿父说不清,是大坏人。”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自己也觉略嫌无理,唇角不知不觉扬起来,柔和了满面的肃杀气。

  罗敷认真听他说完,不以为然“哦”一声,含笑问:“然后呢?然后你就可以随便拉我手了?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车子转弯,一阵小风吹过,明明不冷,他偷偷打个哆嗦。

  一肚子讨好她的话,此时都懒得说出来。只是话里有话,硬邦邦说:“那……当然也不是。唐突之举,还须阿姊恩准。”

  罗敷忍不住抿唇笑。算是瞧出来了。小郎君不仅吃醋,而且醋意不小,周身那股子酸气泛的,放坛子里能直接腌萝卜了。

  他赶着马车,目不斜视,颊涡闪现,笑容起了又落,重新回到一副抱屈衔冤的模样。那张隽朗脸蛋绷得紧紧的,脑门上仿佛顶了四个大字:快来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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