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土豪的顾客, 罗敷目瞪口呆, 为难道:“做是做得到, 但妾的织坊, 没那么多人手……”
王放袖子底下轻轻掐她一把——这阿姊咋那么实诚呢!
也没掐用力, 滑溜溜一指头, 她没动弹——还在咂摸昙柯罗的那些话, 腾不出工夫来瞪他。
王放咳嗽两声,换了个说法:“我家织坊出品的东西,贵精不贵多。倘若大批量制作, 品质无法保证,这样的生意我们是不接的,砸招牌。不如大法师再仔细分拣一下, 哪些布帛是需要最上等的, 挑出那么十分之一,由我们织坊承接;剩下的十分之九, 到市场上采买, 也能买到过得去的好货。”
昙柯罗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但见连连摇头晃脑, 显然觉得十分有道理。
“如此甚好。那么……”
说着讨纸笔, 划掉一些数目字, 往王放面前一推,“这些行吗?”
王放只负责满嘴跑马,真正懂行的人在旁边, 他不敢越俎代庖, 不声不响的将那“订单”往旁边推了推,低声问道:“阿姊,能做到吗?”
罗敷皱眉凝视许久。这些外邦人还真不怕烧钱……
但她也觉技痒,颇有棋逢对手之感。
以前做民女时,条件所限,织的都是最寻常的苎麻白绢。偶尔去韩夫人的织坊里观摩,看着那里面五光十色的各样织物,心里面像伸出一双小手,抓她的痒。
在她心中,纺织是一门学问,和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般的学问。她喜欢挑战,也不怕挑战。
组装花楼、尝试织锦,乃至学成“吹絮纶”的手艺……越是精美复杂的作品,越能带给她快乐。她像是田间村头爬树的顽童,爬到高高的树梢,只为看到全新的风景。至于顺手摘些果子之类,倒属于次要了。
而眼下,天竺僧这些近乎苛刻的要求,在罗敷眼中,已经幻化成一架架繁忙工作的织机,从那些织机上,取下一匹匹如银河般美丽的布帛,披在宝相庄严的佛陀身上……
而且那布面的隐秘处,还绣着她的姓!
她有点呼吸急促。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扫过单子上的一样样货品:
素白精练若干;
斜纹绫绮若干;
绞经素罗若干;
……
她心中分块计算着材料和人工的成本,最后得出一个自己也惊讶的结论。
“十万钱,方可开工。”
昙柯罗轻轻皱眉,两只手本来拍冷,拢在袖子里,这时候也不得不掏出来,开始掰手指头,仿佛没理解这个数字。
王放在旁边吓一跳,凑到耳边轻声问:“宰了他们多少?”
罗敷抿嘴笑,摇摇头:“妾并非狮子大开口的奸商。这匹布属于特殊定制,法师的要求又高,若要降低成本,则要牺牲丝线和各样工具材料的质量,织出来的布匹,也就并非顶尖。法师还不如去市场上货比三家,照样能买到物美价廉的织品。”
王放再次觉得她实诚。就不能说一个高些的数字,然后让人家对半砍价,皆大欢喜?
还好有他在外头撑场面。他得意洋洋地想,要是她独身一人纺织为生,怕是没几天就让人给卖得盆光碗净,落得个流落街头,只能给别人编草鞋。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也不好给她提意见,只能端一杯茶喝,茶杯挡住半个脸,朝罗敷连使眼色,再看看昙柯罗,意思是人家嫌贵,你怎么办?
昙柯罗果然摇头。王放心中一凛,忽然又想起来,他们习俗特殊,摇头跟点头差不多。
赶紧凑过去问:“昙法师有何指教?”
昙柯罗道:“不妥。”
王放叹口气,看看罗敷。我说什么来着?
昙柯罗轻声“阿弥陀佛”,黝黑英俊的面目上,一双巨大的眼睛真诚忽闪。
“不妥。我不姓昙。”
王放无语一刻。就不能不纠结这些事儿吗!
“小人是问,这个价格,有何不妥?”
昙柯罗重新把手拢回袖子里。
“不妥。太少,不显心诚。夫人,我们再加一半的价钱,务必做到尽善尽美,如何?”
*
*
王放口里含着茶,噗的喷了一地。店家赶紧来清理,嘟嘟囔囔的抱怨。
他自诩见多识广,可惜没去过外国,想象不到异域的风气。
他不知道,在这些异国客人眼中,大汉王国是丝绸圣地。那一匹匹珍贵的丝绸,驮在骡马骆驼背上,跨越千山万水,横穿戈壁雪原,每年路上都得死几个人,最后千辛万苦,运到天竺那么一丁点儿,王公贵族争相疯抢,其价胜金。
而现在,身处丝绸之国的心脏,连平民百姓都能穿丝,简直难以置信。
昙柯罗对比一下故乡的丝绸价格,再看看秦夫人的开价,心里其实乐开花,连称“良心价”。
白马寺坐拥良田千亩,又受朝廷拨款,着实是有花不完的钱。十五万算什么!
昙柯罗生怕罗敷反悔,赶紧提笔写了金额,硕大的一双眼睛眨了又眨,笑道:“验货不用了,马车里的布匹都看过了。我明日派人送定金……”
天竺和尚平日礼经念佛,见人都是双手合十。然而今日是做生意,还是一单巨大生意,不由得又回到了故乡习惯,一只蒲扇般的黝黑大手伸过去。
“成交?”
罗敷吓一跳,不由自主往后一躲。
王放当仁不让,屏着呼吸,替她把手握了。天竺人皮肤黑,手掌心却是粉嫩红润,当真有趣。他忍不住格外用力捏了捏。
罗敷心头敲小鼓,唇边忍不住漾笑。从来没一次挣过如此多的钱!
她突然说:“慢着。”
昙柯罗眼中隐约波涛流转,笑道:“既已握手,不能反悔。”
她有些局促,轻声说:“有件事,忘记和法师商量。有位邯郸城韩夫人,近来皈依佛法,希冀供养贵寺,以求阖家平安。若是你们能在做法事的时候,向你们的神仙提她一提,给她家立个牌位什么的……”
她有点红脸,恨自己无知,不知道佛教的“法事”是怎么做的,佛教的神仙又是怎么保佑凡人的。
好在昙柯罗对这种外行话已经听过不止一次,连忙点头,表示明白。
“善信供养三宝,众僧都会念经为她祈福,自有一套流程。不知这位夫人打算供养何物?”
“好。既如此,今日的织品交易,妾可以给法师打个折扣,只取零头,五万即可。剩下的十万钱,算是代韩夫人供养白马寺的。不知可行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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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昙柯罗,王放双眼发直,唉声叹气,一个一个往嘴里丢蜜饯。
蜜饯吃腻了,委屈巴拉瞧着罗敷,眼里写了四个字:败家女人。
罗敷闭目凝思,再三算了算,睁开眼,对王放笑道:“你别心疼。按现在的市价,十万钱也够兑十斤黄金了。韩夫人的账,今日总算能还清。”
王放还能说什么。她这几个月,怕是做梦都念叨韩夫人的金子呢。
只能赞几句“阿姊高风亮节”。
好在这单生意,亏本归亏本,却不至于把家底儿吃空了。有着前几个月的积蓄,再加上昙柯罗送来的定金,吃饭穿衣还是不成问题。至于采购丝线之类,精打细算,严格把关,再派王放出去天马行空的砍砍价,勉勉强强也能供应得上。
白马寺的这批“订单”,要求十分苛刻,每一种布匹都几乎要用上当下最先进的技艺,采买最高等的蚕丝柞丝,且要做得几近完美。
罗敷思忖半日,令手下四个熟巧织娘,连带胖婶,歇了所有日常纺织任务,不吝工本,专心钻研这批“佛布”。
一是为了不堕自己织坊的名声,二是为了韩夫人。金子谁都能挣,可那些巧夺天工的丝绸织品,比金子可难寻多了。罗敷觉得,韩夫人给她的任务总算能完成,而且是超额完成。
纺织这种事,跟世间万般能耐都是一样的。虽说有能力高下之分,但总归不过“熟能生巧”四个字。以大多数织娘的努力程度,也达不到要比拼天赋的地步。
罗敷本有天赋,又拆过织机,组过花楼,又在韩夫人那里多年熏陶,眼界已远远高于寻常织娘。
于是她带头,巧手描绘线本,穿经挑纬,做几次试验,记下穿梭推筘染丝刷丝时的力度角度。
大家一齐努力,十日之后,便断出五匹各不相同的织物,捣练晾干,铺开一看,整个小院宛如一下子从春天进入到夏天,入眼一派繁盛明亮。
六十蹑机织出的斜纹暗花绫,比市面上所有的绫都更加轻而滑。薄如蝉翼的布面之下,却有数层暗纹流淌,有的是万字,有的是莲花,层层叠叠,层出不穷,巧夺天工。每换一个角度,入眼的颜色纹路皆不相同,如银河,如天宫,如牛乳,如流云。明明是素色丝绸,却有着流光溢彩的分量。
几个织娘惊喜赞叹。若是自己在家闭门纺织,如何做得出来这种天上的神物!
罗敷不敢怠慢,等样品晾干,即刻唤王放:“去白马寺,先给法师们过过目。若合格,再继续织造。免得白费光阴。”
王放猛一进院子,也被这几匹布震撼得眩晕了一刻,眉花眼笑道:“遵命。”
罗敷收起布匹,吩咐胖婶留在家里督造,自己换身出门的衣裳。
胖婶也一连声的答应,嘱咐一句“夫人慢走”。
扬头看,罗敷裙角一闪,已钻进车厢里。王放回头,笑着跟她说了句什么,然后鞭梢一甩,策马开动。
本来是明快轻松的场景,胖婶却无端觉得有点别扭。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哪里别扭。
主母和十九郎,这两人远远一望,完全便是一对年龄相仿小儿女嘛。
以前在白水营时,人多事多,谁也没特意注意十九郎的行止。
就算是十九郎曾经表现出对主母的异乎寻常的关心疼惜,但一则那是事出紧急,人人都有可能失态;二则,这孩子性格特异,不能以常理揣度,出人意料的事情做得多了。单凭那一次孤例,也不好下什么定论。
可现在,家里满打满算四口人,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胖婶每每看到十九郎和主母说话打招呼,也觉得这日子过得……不太方便。
若是换个心思细腻的,也许能拔萝卜带出泥,联想到诸多其他不妥之事。但胖婶是个心大的,也只能摇摇头,心想,可别让人误会了去。
进而想到:“十九郎这孩子,今年是不是该十八了?——虽是虚龄小着些儿,但也是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啦。回头跟主母商量着,给他结一门靠谱亲事。虽然咱们眼下落魄了,攀不上什么世家高门的女郎,能踏实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这么着,也免得人家误会,也算对得起主公先生……唉,时间过得真快……我那个死去的七儿啊,要是活到现在,也该嫁人了……”
胖婶想到这儿,眼眶微酸,感到肩上的重担,回到自己的织机跟前,咔嚓一声坐下来。
挽起梭子,顺口跟旁边的几位织娘闲聊:“穆家阿姊,你方才说你那小侄女,属什么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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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造访白马寺。扫地小厮停了扫帚,朝王放笑着拱了拱手。
晨钟响过,朱红寺门大开,两个天竺僧人踏着满地野花,慈眉善目的在门口迎客,真有三分佛陀的感觉。
王放并不知道胖婶在家里,已经开始给他物色未来小媳妇。他春风得意,朝天竺僧潇洒还礼,笑道:“有劳法师们相迎。”
心里想的是,上次你们瞧我不起,这次非得找回场子不可。
他跳下马车,牵着缰绳,慢慢朝里面走,仰头冲车厢里嘱咐一句:“阿姊,你别下来,跟他们摆摆架子。”
此时春草菲菲,和风暖日。白马寺里没铺大路,只有少数旧青砖路面,里面也茂盛长出鲜草来。草间野花芬芳,戏着各色蝴蝶。王放牵着马车,分花拂叶的走过去,蝴蝶们纷纷左右飞开,绕着他转圈。
罗敷在里头嗤笑一声,回:“我不敢下来呢。你也当心着点儿。”
王放不明所以,心说你何时这么胆小了。
再一转头,差点没背过气去。
大殿后面的小过道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人,拎着一桶刚打出来的井水。
打水不稀奇;关键是那打水的人,竟然是肤色雪白,鼻梁奇高,一身大高个儿,一头打着卷儿的短发贴在头皮上,鬓角竟然全剃光,露出白惨惨头皮来。
这还不算,那人听见车声,一抬头,绿莹莹的两颗眼珠子!
王放:“鬼啊!!——”
他见过天竺僧昙柯罗的尊容,以为那便是造物神的极端之作了。虽然奇特,倒也顺眼。
未曾想这白马寺里藏龙卧虎,还住着个白无常!
阿秦面前不能怂。他按住噔噔的心跳,稳住转了筋的腿肚子,深呼吸三口,心中默念稳住稳住,阿弥陀佛,南无不动光观自在无量命尼弥宝焰弥留金刚佛……
阳光下仔细辨认了一下,白无常脚下影子清晰,而且并无鲜红的舌头。面目也并不凶恶,不像是那不见天日的鬼。
罗敷的声音从车厢里透出来,安慰他:“那昙法师不是说,白马寺里收留着各国的异邦人吗?人家早上出来打个水,怕是还让你吓着了呢。”
她心细,以前听过的细节一点没忘。来到大汉的各国使节商人,一般是被安排下榻在各处官驿,或是鸿胪寺,由官府出面招待。可洛阳已被烧成一片废墟,鸿胪寺灰飞烟灭。再说,汉室倾颓,战乱纷起之时,哪个外邦人还敢随意在街上晃悠,怕不是立刻被当成乱臣贼子给宰了。
白马寺是洛阳地界上,唯一一块受到朝廷敕令庇护的法外之地。有田产,不缺钱,又有不少汉人高官善信罩着。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外族人的庇护所。不光天竺僧人,连带各个大国小国的使臣客商,慢慢都聚集在白马寺的屋檐之下,打算等汉家天下太平了,再想办法回到家乡。
果然,那个“白无常”只顾低头看路,差点跟王放撞上,也吓一跳,反倒给王放鞠躬,嘴里含含糊糊说了几个字,似乎是说“抱歉”。
王放大乐。外族人懂汉话,还懂礼貌。
也难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踩在汉家地面上,当然要对地头蛇予以尊重。
于是他也不失大国风范,朝“白无常”轻轻一拱手,“借过。”
扫地小厮凑上来献殷勤,“郎君郎君,别管这些外乡人。马厩在这个方向。”
王放安顿了马车,给了扫地小厮几个钱,让他扛了那几匹布。最后扶罗敷下来,殷勤说:“地面不平,小心摔跤。”
“白无常”见车上下来个美貌女眷,忽然兴奋,目不转睛盯着看,还朝后面招手。
不一刻,跑过来另一个“白无常二号”,两人叽里咕噜议论几句,伸直了脖子,忘其手中桶,但坐观罗敷。
两人都是大约二三十岁小伙子,除了眼窝有点深,鼻子有点高之外,一个奔放,一个儒雅,各有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紧身短袍,微微现出胸腹间肌肉的轮廓来。倒也朝气蓬勃的耐看。
罗敷即刻脸红,别过头去。知道自己生得出挑,偶尔也会被男人们侧目相看。但人们一般只敢偷偷瞧,或是惊鸿一瞥,以免显得太无礼。她也就见怪不怪,让人瞧一眼又不少块肉。
但这两位不一样,眼神直勾勾的毫不避讳,好像地上看到金子。那眼窝偏生又深深下陷,使得目光更加犀利热烈。简直让罗敷觉得,自己成了上林苑里的猴儿。
王放心头冒火。刚夸他们有礼貌,还蹬鼻子上脸了!
朝两个“白无常”瞪一眼,跨步挡在这俩人和罗敷中间,轻轻一拽她,袖子展开,遮住她一截腰身。
“咱这边走。”
那日订布的昙柯罗早已等在道路尽头,笑容满面,打个闻讯:“王公子好。王公子母亲好。”
以他的汉话造诣,大约分不清“母亲”和“继母”的区别。况且那日在王放的车厢里看到御笔亲书,白纸黑字的“孝子”,他心中板上钉钉的,把秦夫人当成了王公子的生身母亲。
对于这个“事实”,昙柯罗并未觉得多惊讶。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粒微尘尚有四万八千岁,如来佛祖苦历三千七百五十劫。这位夫人驻颜有术,面相年轻,可见颇有佛性。
他也看见那俩“白无常”的无礼举动,抱歉笑道:“大秦人民风开放,见到你这般容色,多看两眼,是为赞赏你的美貌。请你万勿以为意。”
此时的汉传佛教还没那么多戒律。昙柯罗又心直口快,随口解释一句,转而道:“你织出来样品了?可否拿来让我过目?”
罗敷忘掉“白无常”,胸有成竹笑道:“最好找一间灯火明亮的殿堂,以便查看花色。再要有一块大的几案,或是氍毹地毯。我的布料铺在上面,不能沾灰。”
昙柯罗大喜,连连摇头晃脑。敢说这大话,她带来的货品差不了。
“请去偏殿。”
此时的大和尚,满心都是中国丝绸,眼里只有秦夫人,懒得理会旁边那个小公子了。也忘了当初之所以能找到“邯郸秦”,全赖他的牵线搭桥。
王放不气馁,就当自己是个保镖。
顺路前行,沿途跟昙柯罗大谈佛法,凭着读过一本《四十二章经》,还有天生的汉话优势,吹牛皮不上税,从“守志奉道”聊到“须陀洹果”再到“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中间还杂七杂八的加了些道家箴言,居然说得昙柯罗连连点头,大呼此儿慧根深重。
“要不是……要不是你汉家朝廷禁汉人出家,我定要收你为徒!……”
王放嘴上称谢,心里暗笑,谁稀罕来白马寺做和尚了,猪肉都没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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