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吃一惊, 第一反应是担忧。
“你……要走?要去哪儿?出什么事了?”
平日里, 王放闲呆不住, 也偶尔会出营开小差。不是去集市踅摸新东西, 就是放牛睡在了山坳里。但最多消失个一两天, 还没等大家发现他不见, 他便会笑嘻嘻的重新出现。
但他从没离开过一个月之久。
罗敷没出过邯郸, 于地理上不甚熟悉,不知道一个月的工夫,他能走到哪儿去。
王放听她问得急切, 双眼一眨,只严肃了那么一刹那,随即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们读书人也得出去游历山川, 不能总是憋在家里啊——怎么,羡慕了?我也可以带你一块儿出去, 但你眼下有任务在身, 不能远游, 甚憾矣……下次, 下次有机会再说……”
罗敷皱眉看他。几个月来的点滴相处, 已经让她练出了“从王放的东拉西扯里迅速提取重点”的本事。
“不告诉我, 也没关系。但别人知道吗?要去的地方安全吗?能保证一个月准时回吗?”
如此善解人意,又如此关心体贴,王放突然觉得心中温暖。
养父东海先生本来就是随随便便的性子, 对他这个养子, 只有在想起来的时候,才督促两句读书学礼,其余方面一概放任。白水营中的其他人,也就顺理成章的,从小把他当欠教训的顽童。
没人用这么平等关怀的口气跟他说过话。就算知道他要出门,也不外乎叮嘱几句“别惹事”。
他也就习惯了打哈哈开玩笑,在自己身周制造一个浮躁的气氛,来掩饰其中缺少的真情。
而现在,这个空缺突然被填满了。面前的女郎,语气和眼神完全没做作。她眼中晶亮,仿佛会滴出纯净的水。
罗敷却习以为常。以前在家里照顾阿弟、孝顺舅母,一家人互相关切,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见他不语,又低声催问:“你总得留个联络的地址,万一你逾时没回,我得派人去找你。”
王放很不争气的,双眼发热了一刻,随即扬起嘴角,笑笑。
“不远,也不危险……”
他睫毛闪烁,忽然极其自然地捉过了罗敷的右手。几个月以来头一次。
然后用戴手套的食指,不疾不徐地在她掌心写了两个字。
罗敷觉得掌心轻轻的痒,直通手腕肩头。她摒除杂念,用心看着他手指的轨迹。
“兖——州?”
皱眉咂摸一刻。她草包一个,也不知多远多近,也不知东南西北。一个地名说了等于没说。
这才听到他后半句话:“……你可别跟别人说……我连子正兄都没告诉,就告诉你一人,怕你担忧……”
他的心思机巧百变,虽然语气恭顺,但显然去意已决。便如当日,说带罗敷逃回家,就带她逃回家,一点也不计较后果。
这一点,和东海先生颇有些相通之处。
罗敷随口“嗯”一声,偶然抬头一看,他神色居然有九分半的凝重。并非狡猾顽童的那种“这是我俩的小秘密谁也别告诉啊”。
而是颇有些负图之托的意味,让她平白觉得,此一去,不知是福是祸。
她不由自主问:“去做什么?真不能说吗?”
他半开玩笑:“说了就不灵了——回来再告诉你。总归不会是去杀人放火。”
罗敷点头,心里暗暗埋汰,要杀人放火,你也没那个能耐啊。
本能地想要再嘱咐两句——风起渐凉,小心生病;路途不平,小心盗贼——却又最终什么都没说。他又不是小孩,眼界见识比她不知高多少。
平日里,十九郎在她眼前没少晃荡,有时候逗她乐一乐,有时候惹她生个气。现在突然他要消失了,怎么觉得有点……
“舍不得我了?”
王放憋了许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随后眼神飘忽,嘴角含笑,看着房间角落里的铜香炉。
罗敷咬下嘴唇,答非所问:“有点心虚。”
十九郎倒瞧得起她。此后一个月,她在白水营中,便是孤立无援。
她自忖也不是没脚之蟹。根基已经扎稳,至今无人生疑。心虚归心虚,却也没到心慌的地步。
王放笑了,嘱咐一句:“和以前一样,你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最近外面乱,莫要随意出门。遇事听子正兄的。”
罗敷追问:“要是出事了呢?要是我露馅了呢?要是让他发现我不是他主母呢?万一……万一东海先生突然回来了呢?”
王放撇撇嘴:“这叫杞人忧天。你……”
罗敷一愣,后头的话都没听见。闭目回忆这个典故。讲的什么来着……
王放哭笑不得,拿起笔,笔杆子轻轻敲她手背,让她别纠结这个。
“好好,万一真的那样,我教你一招万全之策,是我多年的经验心血集成……”
他目视罗敷,认认真真地一字一顿,“装病。等我回来。”
他朝她作揖告别,站起来,慢慢走向外间,套上鞋子,侧耳听了一会儿,确保巡夜的哨兵不曾经过。待要溜走,又忽然踟蹰。
他回来,声音带委屈:“阿姊,你不送我?”
罗敷觉得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掌灯起身,微笑道:“我最多送你到门边啊。”
他唱不出反调,磨蹭再磨蹭,就是不动,最后目光定在她脸上,不敢看那双弧度优美的杏眼儿,只好看她鼻尖。
罗敷被他看得有点窘迫,低声问:“还有什么事?”
“有一件……”他语气十分诚恳,“我是在想,若暂时停课,以前的那些规矩什么的……还算数吗?”
罗敷想了好一阵,才记起来跟他定过什么“规矩”,无非是不许他趁着为人师表的机会,乱触乱碰讨人嫌。
她有点紧张,生硬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右手藏在背后抚墙棱,轻轻搓下一粒灰,绽出一笑,“你衣领上有个小腻虫。”
罗敷刚要起鸡皮疙瘩,他十分自然地伸手,拂一拂她颈边衣领。弹弹手指,一粒黑点掉地上。他唯恐不真,又伸脚在地上踩了下,表示腻虫消灭。
其实他也并无多少占人便宜的心思,只不过越是禁忌之事,偏偏越有些让人成瘾的吸力。
他有时候也自我检讨,怎么就管不住这手呢?
怕是迟早哪日让她给剁了。
好在这一次,罗敷半信半疑的,并没有质疑发火。还跟着掸了掸衣裳。
王放松一口气,笑道:“阿姊回见。”
她配合地吹熄了蜡烛,等他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的溜出去。
等了许久,没听见任何声音。
突然她一个激灵。鬓发被吹起,耳边一声低低的:“院中有人。”
……
经历过两次深夜不速之客——一次是明绣,一次是崔虎——罗敷和王放早就制定了一套紧急方案,以应对第三次突发情况。
秋风渐起,寒气遍生。罗敷用夏天收获的丝和麻,织成厚绢细布,给自己添了几套秋衣,也自然而然地添了个榆木衣箱——请木匠小伙子们帮做的,放在内室最里面。
王放干脆利落的藏进她衣箱里。她在箱盖上虚虚挂了把锁。
不太会有人敢直接搜秦夫人的房——若真有,那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了。王放在衣箱里藏了一把小匕首。
罗敷重新点上灯烛,迅速收拾笔墨简帛,搅乱床上被褥,换上睡袍,再披一件外衣,套上木屐,故意笃笃走出声响。
然后持灯,走到门边,睡意朦胧地自语:“谁家的猫……”
她猛开门。门内门外同时一声轻叫。
门外凉风拂面。罗敷松口气:“……明绣!你来做什么?”
明绣眼中有些慌乱,脖子僵成个伸长的形状,还没来得及收回来。
她支支吾吾:“我……”
明绣自觉十分轻手轻脚,连呼吸声都压着。夫人是如何听见的!
罗敷板起脸,没问几句,她就招了:“谯、谯公子让我来留意着,夫人还有没有再失眠……”
罗敷脸色微微一白,明绣那张质朴秀气的脸蛋,忽然让她多了些戒备。
谯平会何时单单关心起自己的睡眠质量了?
就算她没有那些夜里的隐秘事,就算她毫不心虚,此时也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
她心里通通跳,追问一句:“果真?”
明绣也知道,深夜偷听秦夫人房间动静,不是什么上得台面之事。
她脸色胀红,快哭了,只是说:“夫人没、没失眠就好,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实在对不住,告辞……”
罗敷半是气恼,半是后怕,脑子里一团浆糊,冲口就想斥责。
好在读过的书都没忘,开口之前三思了一下。
她平平淡淡地说:“好了,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以后我若失眠,第二日会跟你说,不必你熬夜守着。若是严重了,自然会叫大夫。今日之事,我不生你气,你也别告诉子正。否则他要怪你扰到我了。”
明绣急忙点头:“谢夫人……嗯,我不跟公子说……”
*
罗敷目送明绣离开,闩上门,跪坐在软垫上出神。擦擦鬓角,方才的冷汗还没下去。
王放从内室里出来,神色复杂,看她一眼,径直跪坐下来,提笔匀墨,又慢慢写起了字。
罗敷忍不住问:“写的什么?”
他专心致志的运笔,也来了个答非所问:“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有人开始疑你啦。”
罗敷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其实她早就知道,这种日子多过一日,风险便多一分。在“开蒙”初始,她根本不曾想到,自己能坚持上这么久的夜课。
王放一句话说得凝重,神色却并不怎么凝重,反而朝她微微一笑:“好在他疑的是你的行止,不是你的身份。你也别怪他。主母要是有什么品行不端,头一个被耻笑的就是他。我阿父余下的威名,也就成了笑话。他不得不防。”
罗敷想不出反驳他的道理,但又禁不住想冷笑,斜眼瞟他,轻声道:“你方才说,让我遇事听他的。”
王放面不改色,“这话不变。谯子正的人品你可以放心。我阿父的亲眷,他就算是性命不要,也不会生出加害之心。”
罗敷几乎要冷笑出声:“所以他派人来监视我?”
“如果他真的有心刺探你的隐秘,并且有心将你蒙在鼓里,为何白水营这么多身有武艺的壮士不用,非要依靠一个毛手毛脚的阿毛?”
一连三个“毛”字,说得王放心情舒畅,低声笑起来。颊涡里调皮闪现。
罗敷呆住。这算是……君子间的心有灵犀?
她磕磕绊绊说:“这么说,是……是不介意、让我发现阿毛……哦不、明绣?只是……提醒我、收敛、一点?”
王放收了笑容,耸一耸肩,表示随她怎么理解。
罗敷心头忽然涌起一抹古怪。他如此处变不惊,思路清晰的给她分析利弊,简直像个小阴谋家,比起平日里那个大大咧咧随随便便的十九郎,似乎平白长了十岁。
她心里刮起一阵野风,低声问:“那你还出远门吗?”
即便刚刚嘱咐过她“最近外面乱,莫要随意外出?”
“照常。”
王放终于撂下笔。他密密麻麻的写了十余枚竹简,正面反面满满当当。然后摞在一起,转半圈,朝她一推。
“不能再拿阿姊的名声冒险。今日怕是最后一次给你上课了。这些书目,以后你可以自己找来按顺序读。有不认识的字,阿父书房里有一套《说文解字》,你慢慢摸索,别嫌麻烦。”
罗敷郑重收好,瞟一眼,够她读三年的了。
忽然眼酸,想来他也有些舍不得。
王放再次站到门边,环顾她房间里的各样物件,逛市集似的,一件件的打量。
梳妆台上的红漆木胭脂盒,一把小木梳,一把小篦子,都插在竹筒里。铜镜子摆在当中,旁边还有几束五色丝带。
床头暗格里藏着帛书、简牍和笔墨。屏风后面是青铜博山薰炉——砸崔虎砸碎了一个角,修补过后,加了个虎头的装饰。还有那香炉旁边地上,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放着什么……
罗敷问:“找什么?”
他没答,目光投向外间。她的老织机上,挂着女工针黹的零零碎碎。几个缠线板,两个鞋样子,还有……
他眼一亮,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
“阿姊,我的香囊太旧了,带着逛街可以,若出远门,定要漏。”
说着腰里摸出香囊,果然灰扑扑的,几根线头露在外面,边缘被磨得毛茸茸的,香味也几近于无,不知多久没换了。
他用目光指着织机上一个新完工的小香囊,恳求道:“阿姊?”
汉家风俗,男女老幼皆佩香囊,内装兰芷、茅蕙、椒桂、辛夷等物,作辟邪避秽之用。香囊式样多变,倒也不太区分男女。
罗敷刚做得的这个,是姜黄色绒圈锦打底,兽头纹,坠一小块黄玉。
她看出他那点昭然若揭心思,笑道:“那是我打算自用的。”
王放眼角哀伤,轻声一叹:“就当借我,回头我还,行不行?我没有母姨姊妹,没人给我做这些东西。我的这个旧香囊,还是自己在市场上胡乱买的,又不识货,做工也不好……”
罗敷默然。不得不说,他可恶的时候是真可恶,可怜的时候也真可怜。两句话,几乎要撩拨出她眼泪来。
王放知她是许了,美滋滋朝她一作揖,把那新香囊捧过来,珍而重之地系在腰间。
他心满意足,这才朝她微笑躬身:“阿姊保重——诶,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别这么依依不舍的看我,不然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
也不知王放如何透的口风。大伙过了两天,才发现他没回来睡觉。再过两天,许多人口径一致地开始猜测:“这十九郎,不会又去锦山摘红叶了吧……唉,这么大小伙子了,也不能整天想着玩儿啊……你看看,没他,马儿都瘦了……”
说也奇怪,王放一走,整个白水营的气氛,突然有些微妙的变化。
罗敷很快发现这是个巧合。不光白水营,整个邯郸,甚至冀州,似乎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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