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称意, 摔东西容易, 拼东西难。
更何况, 约莫三分之一的零件是缺失的。罗敷、周氏、胖婶三个人, 凭着记忆一样样画出来。几个会木匠手艺的小伙子立刻拿去做。另外需要的铁钩子、铁条子, 画出图样, 铁匠坊立刻去打造。
更难的是, 眼前这架花楼残骸,和韩夫人工坊中的花楼,显然并非出自同一个工匠的设计, 甚至大约并非同一时代的产物。榫卯细节上颇有出入,需要用自己的智慧和想象来补全。
但即便困难重重,修复工作也颇见成效。
盛夏闷热难耐。过了一个多时辰, 罗敷便招呼大家休息喝水, 说了几句感谢勉励的话。
趁众人四散而歇的当口,她终于找到机会, 跟王放单独说了一句话。
“十九郎, ”给他端去一碗凉水, 有点不知从何开口, 只得简简单单一句话:“嗯……多谢你。”
王放愣神一刻, 似乎才想起来她谢从何来。满不在乎地一笑, 低声道:“这下用不着整天念叨你那舅母阿弟了吧。那么多钱,都足够把你给聘出来了……”
前半句话说得人模人样,后半句就开始得意忘形。
罗敷脸一沉, 轻声斥道:“怎么说话呢?”
王放看了她脸色, 快速改口:“……我是说,足够赔偿她家里因为缺了一个女子劳力而产生的损失了吧……”
她这才点头,努力放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感伤之情,夸他:“也亏你能攒出这么多钱来。”
他一声长叹:“我阿父早就看出我性子太恶劣,将来肯定说不上亲。因此从我十岁起,就让我开始给自己攒媳妇本。兢兢业业攒到现在,这下可好,落花流水无影踪,唉……以后我是娶不上妻,没人嫁我喽……”
罗敷觉得这话又有点别扭,轻声堵一句:“等我以后有钱了还你。”
王放忍俊不禁,连忙喝一大口水掩饰。
揶揄地闪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你还得起吗?
她伸手轻轻一指那架逐渐成型的花楼,自信满满地说:“听没听说过寸锦寸金?要是真能把它修好了,我用它织锦,不到一年就能织出十两金来。你信不信?”
王放微笑:“谁让你还了?我只要……”
旁边忽然路过两个人,距离近到足以听清他俩的谈话。
王放微微提高声音,正色道:“只盼阿姑能尽心尽力,早日找到阿父,助他平安归来……我十九郎做什么都乐意。”
说毕,坚定地看她一眼,表明这话是十二分真心。
罗敷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她可谓毫无后顾之忧,必须一心一意的履行好主母的职责。
就当自己被以十两金子,聘给东海先生了。
她自嘲的一笑,心想:比嫁给别人好。不但不用伺候舅姑生孩子,反倒多了一群忠心耿耿的手下。
还凭空多了个孝子呢。
她噙着一道微笑,放下水碗站起来,招呼大家:“继续。”
……
修复花楼非一日之功。大伙平日里都有自己的生产任务,只能趁闲暇时间,一天来干个把时辰的活。
罗敷也不着急。只要能看清前路的方向,再困难的旅途都不显得长。
忙了小半个月,大的框架已然竖搭起来,花楼便已初具雏形。等到天气渐凉,暑意褪去,每一个精细的零部件,都已经修复得像模像样。
众人集智慧,在局部做了几次运转的试验,花楼的各个零件运转良好,有时还能发出好听的咔哒声,跟罗敷在韩夫人织坊中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明亮而热烈的夏天,终于隐入群山和溪水里。罗敷院外的几颗石榴树上,慢慢膨胀出了嫣红的石榴果。
七夕民俗,晒书曝衣。晴朗秋夜之下,织女渡河,人神交游。罗敷与众女眷设筵乞巧,纤手快穿七孔针,引一片喝彩。
胖婶笑道:“这是吉兆。织女护佑,明日花楼开张,定然织得又快又好。”
*
次日,众人齐聚花楼周围,摩拳擦掌。
根据那残存花本的绳结数量,罗敷推断:“一万根经线。一万根纬线。一万两千根纤线。这是磨性子的活儿。大伙别着急,手稳的留下,跟我一起,一根一根的绷上去。”
在场的所有小伙子都目瞪口呆,互相看看。秦夫人逗他们呢?
而妇女们显得见怪不怪。平日里,拿腰机织一匹普普通通的麻布,还得穿一两千根经线呢。
胖婶挥挥手:“这事儿你们男的干不来。去给夫人烧茶去吧。”
穿线的工作,又进行了一月有余。丝线太多太密,相互摩擦,断裂时有发生。女人们用惊人的细致和耐心,将断线一根一根的重新接合。
还好万富从市场上购来了足够的蚕丝,禁得起这么折腾。
终于,那残存花本上的每一根头发丝细的编织线,一一对应的连接在了数万丝线之上。此时秋凉拂面,外面的槐树已经开始落叶,营内营外供奉了秋社尊神。
洁白的丝线像瀑布,从花楼的顶端倾泻而下。远远望去,宛如白发三千丈,俯仰天地间。
罗敷轻轻摸摸自己的秀发,觉得大约也快累出白头发了。
她按捺住激动,小声建议:“咱们先……织一寸试试。”
她抬头看了看花楼顶端。需要一个挽花工坐在那里,在正确时间和位置,用的正确力度,操纵那一万多根线。是个极费力气,又需要体力的活儿。
胖婶捋起袖子:“我来!”
说毕,扎起裙子角,一脚登上踏板。
谁知没爬两步,就听见那花楼里传来一声危险的“咔嚓”!
众妇人都吓了一跳,赶紧七手八脚地把胖婶架下来。然后检查花楼,还好没有坏。
罗敷笑道:“这花楼是东拼西凑起来的,没那么结实。得找个身子轻的……”
众妇纷纷笑道:“夫人身轻如燕,当仁不让。”
罗敷左右看看,也觉得没什么可推让的余地。从胖婶手里接过钩子和绳套,慢慢上了踏板。
花楼本来是一堆烂木头,比寻常织机要娇气得多。被她重量一压,又有些摇晃的势头。
好在它似乎也敬佩罗敷这些日子的努力,很给她面子。直到罗敷登顶,也还是稳稳的立住,没再发出咔嚓声。
底下一阵如释重负的欢呼。
罗敷壮起胆子,往下看看。她上一次爬到这么高,似乎还是四五岁时的爬树。
而她从上到下,头一次立体俯视万根丝线,整个花楼的结构,头一次完整地看在眼里。一下子生出许多顿悟。
拨动纤线,提拉手柄,蹬下踏板。下面的经线跟着跳跃舞动,美妙不可言说。
在普通织机上,需要用多枚脚踏板来完成的操作,此时都在她的纤纤十指之上。其灵活程度,远胜于她此前所能想象的极限。
罗敷沉浸在驰骋的畅想里,直到听见底下人唤她。
“夫人?怎么开始啊?”
胖婶已经身先士卒地坐在了底下,手里执了一根红丝线梭子。
罗敷盯着那已经装载好的花本残片,试探着,提出了第一组线。
底下几个声音同时叫道:“动了!动了!”
胖婶连忙投梭。动作虽然没有罗敷那样熟练,却也流畅。旁边好几个人围着指点,确保那梭子停在正确的位置。
罗敷又思考了足足十个呼吸的工夫,才正确地拣出第二组线。向下吩咐一声:“换个颜色——换青色吧。”
花本褪色。她只能凭自己的想象来补全,还要不时跟胖婶商议决断。
而回想起韩夫人家,那两个花楼织工,一上一下的配合,用不着只言片语。速度比她俩现在要快上百倍。
但挽花工跟织布绣花都不一样。换谁上去,都是从零学起。据说韩夫人工坊里的那几个织工,训练了整整三年,才被允许上机。
她不气馁,朝底下笑一声:“一根一根线来。别怕慢,也别怕错。咱们织锦,又不是为了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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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从睡梦里惊觉。睁开眼,茫然四顾。
灯烛鲜亮,几案整洁。眼前几片竹简,一支沾了墨的毛笔掉在右手边。
自己仍然是跪坐的姿势,双腿已经发麻了。一股子热气顺着筋脉冲击足尖,又是一阵刺痛。
再一抬头,脸颊火热。王放依然跪在她对面,笑吟吟的看着她,伸手指指自己左边脸颊上的酒窝。
然后提笔写一个字:“黥。”
转半圈,推到她面前。
罗敷倒还记得学过这个字。黥者,墨刑在面也。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是“终朝理文案,薄暮不遑眠”——读着读着书,睡着了?
自从崔虎被捉,秦夫人院子里的重重守卫,也慢慢的撤了。王放也就顺理成章的重新开始造访,虽然不敢让他来的太频。
她赶紧伸手擦脸。看看手指肚,并无墨迹,又从袖子里抽出丝帕,手忙脚乱的再擦。
王放眼看美人拭面,两只手痒痒,特别有冲动想伸手给她抹掉。忍了又忍,想起第一次“鸡鸣狗盗”时的“折戟沉沙”,还是决定规矩,起身给她取了面镜子。
镜子拿在手里,故意举得高,让她凑近半尺,探身来照。果然嗅到一丝丝熟悉的清香。
罗敷懒得理会他的这些小动作,快速检查一下自己领口袖口,谢天谢地。还好没流口水。
她低声问:“我……睡了多久?”
王放掐指一算,实话实说:“也就半本《道德经》的工夫吧。”
她耳根又有点发热。他就一直看着?简直丢死人。
“怎么不叫我?”
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那种没人情味的先生吗?你知道睡着半截觉,让人拎起来,有多难受?我从小便下决心,以后要是有机会教别人,我的学生爱睡多久,便睡多久,我不管……”
罗敷抿嘴一笑。看来读书犯困是学生通病,不止她一个。
讪讪提起笔,思忖一刻。方才学到哪儿了?
王放却轻轻一扬手。拈住她的笔杆上端。
“阿姊,今天到这儿吧。你白日辛苦,也该早点歇。”
从清晨到下午,他在侍弄牛马的间隙,也时常踅到织坊门口瞧。
不光是他。白水营里不少年轻小伙子,也开始找借口经过织坊,来来回回的往里头瞄。
纤纤静女,经之络之,动摇多容,俯仰生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但那织造的样子有多美,织造时便有多辛苦。眼见那花楼工作得缓慢而困难,一天能织出半寸算是顺利。
况且还时有跳线脱线的错误,需要拆开重织,每一次投梭,都是一次摸索。
底下的投梭工,只管穿梭,不太需要动脑,累了便换人。换下来的,尚且头晕眼花。
而罗敷作为唯一一个挽花工,不仅需要用力,更需要高强的的集中精神,和投梭工指点配合。一整天辛勤织造,从花楼上下来,她走路都发飘。远远一看背影,像株随风摇摆的蔓草。
王放看在眼里,也不得不心疼敬佩。自古都是男耕女织,天经地义。以为男子多卖许多力气,女人们不过坐在家里动动手而已。
孰料织造之事,又何尝轻松了?他有自知之明,要是让他在那花楼上悬空劳作一整天,估计不到傍晚,就得倒栽下来。
她把自己弄这么累,晚间的识字功课,是不是相应的,可以停一停?
但他也不敢对她关心过甚。知道罗敷好强,要是被她误解成“瞧不起人”,那双杏眼儿那么一瞪,王放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无地自容。
他沉默一阵,又旁敲侧击地建议:“其实现在大伙都真真正正的服你,把你当主母,也不需要太辛苦的读书了……”
罗敷很领情地没瞪他,但还是摇摇头,微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现在是我自己想学了。只要你不嫌累,就请继续吧。”
顿了顿,怕他摇头,又补充:“看在我为了帮你寻阿父,也辛苦出力的份上。”
以前读书识字,都是为了冒充主公夫人,不得已做的功课。她还因此而挑剔嫌弃,觉得《论语》不实用。
可才过了短短几个月,她还真对读书起了兴趣。书中的世界大无穷,她在枯燥的穿梭织布的间隙,都忍不住回味那些鲜活的文字和故事。
——也要归功于王放选教材选得好。要是让她天天读女诫,估计也坚持不了几天。
她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出来,却见王放双手捂脸,肩膀沉重一颤,似乎是要掩面而泣。
她慌忙问:“你怎么了?”
王放夸张地一叹气:“我羞愧啊!我阿父要是有你这么个敏而好学的学生,估计当场要把我赶出去,收你当女儿……”
罗敷忍不住一笑,作势啐一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明知他说笑,却也心里受用。
轻轻叩桌子,提醒一句:“我不是女儿,是他夫人。”
王放张口结舌,似乎这才想起来她的身份。笑容淡了些,“嗯”一声。
他脸上忽然闪过紧张之色,随后捻自己手指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低声问:“要是找到阿父,你不会真嫁他吧?”
她不假思索地回:“东海先生哪里看得上我。”
王放轻轻咬牙。这话说的!
“要是他看上了呢?”
罗敷莞尔。八字没一撇的事。他是有多怕凭空多出一个继母管束他?
“你阿父的留书上不是说了吗?许是他被别的女郎吸引走了,这才乐而忘返。你要讨好,也得讨好那个人去。”
王放假装一擦眼泪,装小白菜:“她抢我阿父,我才不认。”
罗敷嗤的一抿嘴。不跟他开玩笑,低声通报:“织锦已有一寸七分长了。暂时没看出有什么像样的花纹。这个线索要是行不通,咱们还得从头开始。我看你别抱太大希望,还是每天求求神,让先生早日自行回归吧。”
王放细细琢磨这两句话,不满意。眨巴眼,悄悄给她拱手,几乎带着撒娇的口气,求她:“阿姊,再织快些嘛。”
她受不了。要是再不点头,这竖子不定怎么胡搅蛮缠。
只好应了,跟他保证:“最多一个月,给你织出一个循环来。”
王放喜出望外,脱口道:“那我回来时就能看到了。”
罗敷:“……你回来时?”
他垂首,过了好久,才慢慢点头,微微一笑,下决心开口。
“嗯,今日前来,本也要告诉阿姊,我要……出一趟门。约莫会有一个月,你见不到我。”
一面说,一面手底下不停,在竹简上刷刷写了几行字:诵读篇目若干,抄书若干,习字若干。
“这是一个月里的功课,我回来检查。”
他轻声说毕,毛笔放回笔洗,轻轻涮干净。水面扩散出墨纹,透出带着寒意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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