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北岸。
大将韩朔正在中军账中发怒。一张阔脸黧黑变形, 碎碟子碎砚台散了一地。还不解气, 几十斤的长`枪提起来, 掷在地上, 扑的一声, 枪尖没入土地数尺, 枪杆犹颤。
周遭亲兵唯恐下一杆枪掷在自己身上, 一个个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押粮官呢!押粮官何在!给我绑来问话!”
无人应答。半天, 才有个偏将小声说:“押粮官不在……这批粮草已迟了三日了,将军且耐心!等……”
啪!平日颇受重用、被韩朔当成接班人的年轻偏将,挨了开碑裂石的一巴掌, 直接踉跄出去五六步。
“耐心个屁!没粮, 让我们饿着肚子杀人么!还不快派人去催!直接去找丞相!”
韩朔有充分的理由发怒。方琼毫无实战经验,手下倒是有不少老奸巨猾的谋士武将, 但尔虞我诈, 相互掣肘, 方琼谁也不敢重用。冀州危急之际, 他的两个兄弟非但不发兵相助, 反而在后方搞小动作, 弄得他焦头烂额。
韩朔这边,兵强马壮,士气高昂, 又有卞巨高官厚禄的许诺。交战以来, 大军势如破竹。杀人如麻,势不可挡。
突袭、包抄、诱敌深入、奇袭粮仓。不到一个月,方琼接连折损大将,兵力损失过半,眼看士气衰微,已经有数千人偷渡黄河,叛逃到卞巨阵营了。
另外还有更多偷渡未遂,让方琼给斩首了的。
再加上韩朔与邯郸望族韩氏乃是堂亲。因着这一层关系,他早就知会韩夫人门下的各路私人武装,让他们保持中立,静待王师,莫要为方氏卖命,日后丞相必有优待。
方琼在冀州牧的位子上屁股还没坐热,就经受了沙场老将的一番组合攻势,如何招架得住,让韩朔轻轻易易打过黄河,侵入冀州地界。
正打算乘胜追击,痛打落水之犬。谁知此时突然后方粮草不继。原先的千辆粮车,不知何时变成百辆、数十辆;最近几日更是毫无动静。放眼望去,戒备森严的粮道敞亮宽阔,连个车影都没有!
三十万大军,三十万精壮青年。算他们每人每天三升粮——这还是勒紧裤腰带、不用作战的日子——加起来就是一万石。这是个巨大的无底洞;再加上马匹的草料消耗,便是双倍的无底洞。
韩朔焦躁,问军需官:“粮草还能支持多久?”
立刻得到答复:“倘若无补给,还能吃半个月。”
凡是有行军作战经验的人都知道,决定兵家胜败的关键,不在什么阴谋阳谋,也不在正义与否,而在于士兵是饱是饿。
一旦粮草不继,多数军队便会放手掳掠;一旦掳掠的口粮依然不够,后果只有减员或哗变。
韩朔命人写了份措辞严重的报告,快马急递到洛阳丞相府。一面召集将官,紧急改换战略,争取速战速决,半个月内灭掉方琼。
*
冀州高邑,州牧府上,方琼也在头疼同一件事。
补给线被连续骚扰,冀州各地征调来的粮食,能送到他手里的,十无二三;凡是韩朔攻占了的郡县,头一件事就是搬空粮仓,不给他留一粒粟。他的几十万大军,眼下也已是嗷嗷待哺。
他额头细汗浸润,白皙俊美的面孔此时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方才进门时太急,头上长冠撞在铜柱上,他随手一扶,居然忘记揽镜自照,长冠到现在还歪斜着,没人敢提醒。
他在大帐里团团乱转,揪住亲兵,喝问:“咱们的食客呢?朋友呢?我父亲的那些狗腿子呢?怎么,一升粮都不给送来么!”
方继家世显赫,四世三公大将军,门生故吏遍天下,是冀州诸多豪强依附的对象。大家变着花样拍他马屁,每年聚会宴饮时必表忠心,说我们定将紧密团结在方公身边,为方公排忧解难,替方公冲锋陷阵。
可是现在呢?树倒猢狲散。这些豪强也许不看好方琼的领导能力,也许是被卞巨的大军吓破了胆,又或许早就被敌方势力威吓收买了——总之,用各种方式极尽推诿,这个说病,那个说穷,磨磨蹭蹭的,不仅不愿出兵,连粮草也藏着掖着,舍不得贡献一点点。
方琼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两肋插刀”。就是关键时刻,往朋友的肋下捅两刀。
他无奈,唤来军师,吩咐:“向冀州的富户借粮。那个邯郸韩夫人,不是说丰年收粮,饥年放粮,她府上肯定有屯粮吧?”
军师点头,“据说至少有六千斛……”
“都给我借来!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军师苦着脸,不得不苦言劝谏:“主公,不能动不动就杀人啊!那都是咱们冀州的人口,再说,咱们得跟州内豪强搞好关系啊!待属下……属下先前去好言相借,威逼利诱,许以高官爵禄,或是请人做说客……总会有办法的嘛!”
方琼嫌他烦,吼一声“滾!”
“不管怎样,三天内必须给我弄来六千斛!少一升,我把你剁碎了喂马!”
*
卞巨这几日忙得瘦了一圈。东郡洛阳来回跑,咳疾也有复发的趋势,不得不让樊七给他调了无数药饵。
近来诸事不顺,像是在故意引他的怒火。
“谁提的什么削减税赋?嗯?”他少见的控制不住脾气,“是男人就敢作敢当的给我站出来!”
几十个朝廷大员被召到丞相府,一个个蔫头耷脑,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他哑着嗓子吼:“明知前线有战事,却还故意不征新粮,在这奏章上签名的各位,怕是都有谋逆之心吧!”
啪的一声,一卷简牍被他丢在地上,韦编散开,一地天女散花。
咳嗽声如碎叶刮擦般响起来。樊七忍了又忍,少见地主动低声说了一句话:“主公,莫气。”
卞巨回头怒视。自己的这位医师他一向放心。虽然生得阴柔沉郁,无甚丈夫气概,但却十分懂事。用到他时,他专业娴熟;不用他时,他就是个聋子哑巴。
今日他吃错药了,居然也开始插手他的政事?
樊七面无表情,补充三个字:“会恶化。”
卞巨揉揉咳痛的胸腔,点点头。医嘱还是要遵。
底下群臣安静如鸡,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辩解:“这、臣等商议减税之事时,丞相还并未公布发兵平叛之事……”
如今大家在卞巨面前也自称“臣”了。跟他打交道要如履薄冰,比跟天子说话要小心得多。
这话里暗含的意思是:谁让您独揽大权,发兵不跟我们商量呢?
慢慢有人附和:“是啊……今年时令不好,司隶、兖州、豫州、青州,产粮重地全都减产,百姓们都在寅吃卯粮,咱们不能再多征啊……臣等也是为丞相着想。百姓要是没饭吃,稍加煽动,便成乱民啊……”
“放屁!以前我兖州屯田兴旺,用兵打仗,从来没从百姓口中抢食过!怎么到了你们口中,我姓卞的倒成了罪人了?叛逆不该剿?国家不该养军队么!”
一众洛阳老臣心道:以前你也没打过这么大阵仗啊!过去你只辖一州,如今是督管一国,能一样嘛?
为什么说打仗消耗国力,壮丁要上前线,就不能做农活;不仅不产粮,反而要额外多吃粮;把粮草运上前线,所用的民夫马匹也是如此。他们不能参与正常的农业生产,在运送粮草的路上,他们也得吃饭哪。
供养一万兵马,需要至少五万的后勤。
再加上从初始出发的粮仓各处调集粮食,路上的损耗、缺斤短两、官员的监守自盗、中饱私囊……
《孙子兵法》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抢来敌人一钟粮,相当于给自己节约二十钟。也就是说,后方征集的粮草,只有二十分之一能吃到前线战士的肚子里;其余的,都让运粮的后勤人马自己给吃了。
打一场如此巨仗,空耗数年的国力。朝廷百官其实都对此颇有微词。
但谁都不敢说。只是唯唯诺诺道:“臣等也是为国家着想……况且当时丞相亲临前线布战,人不在洛阳,但时节不等人,臣等经深思熟虑,也只好先贸然做主,试行一下……”
卞巨想把眼前这几十人一一大刀阔斧的砍头。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以前他在兖州当“主公”,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手下都是说一不二的忠臣,万事以他的利益为准。而入主洛阳之后,他的“兖州嫡系”就成了少数派。他不得不和无数前朝老臣打交道。这些人有自己的利益关系网,甚至有军权兵权,就像一株盘根错节的巨树,急切间撼动不得。
这棵巨树有着自己的生长方向。三公九卿各司其职,每人都有自己的职权范围。管军事的不管农事,管赋税的不管刑律,管祭祀的不管户曹。
对许多人来说,军事方面是成是败,跟他们没关系;然而农桑渔粮若出问题,那可有碍他们的政绩和名誉,影响他们作为“国之功臣”安度晚年。
卞丞相贵为大汉第一权臣,在通往“天下大同”的道路上,虽然没人敢拦他,但也有无数不长眼的拖他后腿。
他想:总有一天,得把你们一一架空,一个一个收拾了。
但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调和、安抚、和适当的威慑。
他退而求其次,让人把摔散的简牍收拾起来,再看一遍,问:“……让百姓用布帛代替粮米缴税,这是谁提出来的?”
大司农战战兢兢答:“……是下官。不过也跟百官讨论过的。因着今年蚕桑收成还行……以前也有先例……”
“这一条取消。我要现成的粮食。”
“这……收回皇命,不好吧……况且民间都已经传开了,都在欢庆赞颂天子大德……”
“我不管!给我把粮食从这些刁民嘴里抠出来!”
不等大家再出一言,卞巨拂袖而走。
朝廷里时刻有人拖他后腿,他习以为常;然而这么多高官集体拖他后腿,还是打着国家百姓的名义,这就有点反常。
他忽然想,那个深宫里玩鸟的熊孩子……会不会掺和了一脚?
笑话。他哪有这个本事。他要是能号令百官,那自己这个丞相位子早就坐不稳了。
不过还是要敲打敲打。最近忙着战事,少跟他见面,莫要让他以为自己能上天。
不过还没等进宫门,便看到冯宦官迎了出来,满面褶子笑得像重阳节的菊花。
“丞相!皇帝陛下听说您发兵平定冀州叛乱,收拾方琼,给他出这口陈年怨气,他万分支持。听说咱们军队眼下缺饷,特地发动后宫的宫女、夫人、太夫人们募捐筹措,募得金银首饰三十斤,派老奴前来送予丞相,以充军饷;另外,丞相日夜为国操劳,特赏赐葡萄美酒十斗,牛羹一鼎,熬鹄一笥,雁巾羹一鼎,嘿嘿,给丞相补身子。”
卞巨哭笑不得。三十斤金银首饰能干什么?能吃吗?
赏他的山珍海味,什么牛肉天鹅肉,能送到前线去吃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毕竟不敢跟他作对。这些“赏赐”,虽然无甚卵用,算是个恭顺的态度。
他也只好嘟囔一句“谢恩”,上马回府,继续焦头烂额的忙着筹措粮草之事了。
*
天子寝殿内,王放听闻外面的些许鸡飞狗跳,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晚饭多喝了几盏茉莉蜜水。
——原本晚膳是配酒的。近来因着全国饥荒,天子感同身受,提倡事事简朴,于是给自己禁了酒,用掺了蜜的清花露代替。
他不知自己能掀起多大波澜。他甚至不知道,那支神出鬼没的“衣带诏”军到底是何许人也。无人向他主动提。他若主动问,也定然无人会详细说。因此他干脆不问。
是忠于汉室的,还是篡位自立的,是勾结外族来窃他大汉江山的,还是跟刘氏皇族有仇,欲杀他而后快的……他半点线索也无。
但他觉得,赌一赌无妨。
哪怕会因此而将自己置身险地……
忽然身边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主上说什么‘赌’?”
王放惊觉。才发现他忧思太过投入,似乎是喃喃的把“赌一赌”几个字说出口了。
他面不改色,道:“嗯,朕近来无聊,甚是怀念过去在民间的樗蒲六博赌戏之类。宫里有人会吗?叫来陪我玩。”
天子的鬼主意每天花样翻新,下人们应接不暇,疲于奔命。
小包只好躬身说:“奴婢去给主上留意着。”
王放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他饭后踱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少府仓库——少府是掌宫中御衣、宝货、珍膳之类的部门。
门口闲人行礼,他挥手叫免礼,让大家各忙各的。
隐约听宫人们谈论,说今年虽然财政上紧张,但蚕桑收成确实不错。再加上“以布代粮”的缴税方案,收上来的御用布帛,档次也不比往年差。
王放突然来了兴趣:“特供的布匹吗?给我看看新鲜。”
宫人们赶紧照做。
天子视察,不可轻慢。万一看上了哪个花色、哪种工艺,下人们得有眼力见,以后格外加倍收来。
王放仔细看着一匹匹新供来的丝绢缣帛,余光瞄着顶端的细细绣标。
全国各地的有名织坊。包括几匹“太宰刘”。
但没有看到“陌上桑”。
他心中暗笑自己着急。这才几个月过去,她就算要开织坊,她孤身一人诚信率真,没他帮忙坑蒙拐骗,怕是连买机子的钱还没攒出来呢。
……
分析归分析,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临睡觉,他让人拉下帷幕,偌大的寝殿中隔出小小空间,闭上眼,仿佛只他一人。
被窝里暖融融香喷喷,卧褥香炉藏在最里面——那是个镂空的黄铜小球,内有三层同心圆环。最里层的香料像不倒翁似的,无论他在怎么踢踏折腾,始终保持水平,不会倾洒。
被窝里还有点别的。当初阿秦给他做的几套丝麻衣,他穿过,舍不得让人拿去洗,藏在床褥里,每天抱着睡,脸蛋贴着蹭一蹭。
他睡觉不老实,有时候醒来,发现上面沾几滴口水。有时却落了几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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