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内。
年玉瑶睁眼到天明, 看着月落日升, 见彩霞漫天, 彩月追日。
“咳咳……”年玉瑶清咳两声, 十指交握, 渐觉指尖冰凉。
年玉瑶跟前的奴才觉得不该, 不该让侧福晋如此呆坐到天明。
龚嬷嬷先是让人去合窗, 又让人去添水,自个儿去取了挡风的罩袍来。
“侧福晋你如今有身孕在身,不为自己考虑, 也要为肚子里的小阿哥考虑才是。”说着,龚嬷嬷又让人去重铺寝具。
年玉瑶一夜未眠,没有半点困意, “再有一会儿, 就该去给福晋请安了,我在榻上歪一会儿便是。”
“那……”龚嬷嬷看了眼窗外渐明的光亮, 道:“奴才让人将窗户蒙上。”
“嗯……”年玉瑶一手支着额头, 任龚嬷嬷扶她躺在。
刚一沾到身后的靠枕, 年玉瑶身体往下一陷, 一双眼却怎么也闭不上。
昨夜胤禛说的话, 句句在耳畔, 年玉瑶有时心大,但在这件事上,却是十二万分的小心。
事情若成了, 虽是问鼎九五, 但前路亦是遍布荆棘,阻碍重重。
可事情若是不成,命虽不至于没了,但怕是以后都会被困于囹圄。
如果要让年玉瑶选,年玉瑶自然是选前者,可年玉瑶从来没得选,只能等,等一个结果。
“嬷嬷!”年玉瑶指着门口,呼道:“去,去,让人将福佑和福宜抱来。”
年玉瑶估算着这会儿两个孩子该起了,昨夜胤禛来的太晚,福佑和福宜都已入睡,年玉瑶没去打扰。
等看到两个孩子,年玉瑶才安心。
到了时辰,年玉瑶领两个孩子,一起去给乌拉那拉氏请安。
乌拉那拉氏尚不知道胤禛回来的事,还对年玉瑶道:“前几日,汗阿玛有旨,召王爷回来,我已让人去迎,想来这几日便到。”
但年玉瑶想,王爷今日是回不来的。
一连几日,胤禛都不曾回圆明园。
只听说,皇上起驾回了紫禁城。
又过了数日,紫禁城才传出丧钟的声音。
消息还没散开,胤禛就遣了常青,命乌拉那拉氏、年玉瑶,及福佑、福宜进宫。
康熙的棺椁停在乾清宫,出于某种原因,胤禛这位新君先居住在养心殿。
常青领着年玉瑶,进到养心殿后殿的西耳房。
“如今这东西六宫,尚住着先皇的妃嫔,还请娘娘和两位小主子在这里委屈几日。”常青一身素服,腰间系着缌麻,但言语之中,充满了喜意。
年玉瑶先遣人,让两个孩子去里间休息,这才转身对常青道:“这声‘娘娘’,我可担不起,常公公该叫我什么?”
常青一改笑意,道:“是奴才的错,多谢侧福晋敲打。”
年玉瑶倚着靠枕一坐,道:“我虽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情形,但在这种时候,咱们还是不要争这口舌为好。毕竟……娘娘们,还在东西六宫住着呢。”
常青一点头,道:“奴才省得。”
再一看常青的面容,已是满脸悲愁。
“嗯……”年玉瑶道:“那你去吧……”
常青施礼,道:“府里的郎中和厨子,爷点了几个入宫伺候,郎中里有侧福晋你惯常使得,至于厨子……”
年玉瑶一碰自己微凸的肚子,道:“福佑好福宜都还小,我如今身子又这样,让厨子看着做吧,只是不得见荤腥,毕竟是在大丧中。”
常青一笑,“有侧福晋这句话,奴才也就能放心去做了。”
话是说出去了,但也不可能真的一点儿荤腥都不吃,只要做到“不见”二字便成。
年玉瑶看着满目素色,叹息一声道:“这些先不急,我的去给娘娘请安。”
常青一脸苦涩,道:“奴才还是劝侧福晋别去为好,德娘娘她……如今连主子爷都不见。”
反正……反正侧福晋前头有福晋在。
年玉瑶一愣,虽知胤禛和德妃有不愉快,但没想到在这之初,就已这样。
“既然入了宫,总要去请安的,先让人去一趟,我慢些去。”年玉瑶也不想受气。
皇帝大丧,规矩礼仪本就重,如今胤禛成了继任者,有很多地方年玉瑶都要参与,若没孩子还好,可如今肚子里多了一块肉,总得小心些。
年玉瑶起身,道:“走吧,我去见见福晋。”
乌拉那拉氏住在养心殿后殿东耳房。
喜塔腊嬷嬷往西边一看,道:“主子爷还是看重福晋您的,福晋你瞧瞧,那位还不得住你西头,矮你一头。”
乌拉那拉氏听不得这些话,眉头一皱,道:“若你再说这些混账话,我立刻就向爷求了恩典,送你出宫去!”
喜塔腊一咬舌头,哆嗦着一跪,道:“奴才错了,奴才错了,还请福晋饶了奴才,饶了奴才。”
乌拉那拉氏恍惚一笑,道:“你挣这些做什么,你也说了,爷他不会的……不会的……”
皇后的位置终归是她的,她是先皇指的,她是嫡福晋,能成为皇后的只有她。
略作休整,乌拉那拉氏便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也没想着知会年玉瑶一声,倒叫年玉瑶扑了个空。
身上穿了重孝,身上首饰一应全无,发髻梳的也是最简单的样子,矮矮一个,这样的打扮倒是让年玉瑶感觉轻松不少。
不时,御膳房送来膳食,豆腐皮包子、素三鲜、高汤豆腐、菌汤锅子……
看着是真的一点儿荤腥都无。
换了住处,福佑和福宜都有些认生,但看到一桌吃的,总算不再恹恹的。
福佑吃了肚子,看向年玉瑶,问:“额娘……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阿玛?”
年玉瑶摇摇头,道:“额娘也不知道。”
“啊……”福佑撅起嘴,委委屈屈地道:“我想见阿玛,我想阿玛。”
福宜人小,说话也说不利索,但却学姐姐话说:“我想阿玛。”
福佑听福宜也说,又加了一句:“我最想阿玛了。”
福宜也不甘示弱。
年玉瑶被两各孩子吵得头疼。
“是谁说在想我?”
胤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年玉瑶看看一左一右抓着自己袖子的两个孩子,讨饶道:“快,你们的阿玛来了,还不去。”
胤禛真来了,福佑和福宜却都规规矩矩的,还扶年玉瑶起来。
母子三人迎上前去请安。
胤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指着福佑和福宜道:“你们两个……”
福佑规规矩矩,福身道:“女儿给阿玛请安。”
胤禛虎着一张脸,道:“哼,你们额娘有孕在身,也知心疼你们额娘,只是一味顽皮,还不快下去。”
年玉瑶眉往下一弯,想劝,又怕弄巧成拙。
胤禛又让伺候福佑和福宜的妈妈将人带走。
“我给他们另外安排了住处,也不知常青那奴才是怎么做事的,竟将人带到这儿就没影儿了。”胤禛抱怨道。
年玉瑶随胤禛坐下,道:“也不怪常青,是我不放心孩子。”
胤禛也放心,只是没有年玉瑶这份坦白,只道:“你放心,人还是在养心殿。”
“离得近些,自然是好。”
玉瑶抬头,看胤禛的脸。
不过几日功夫,胤禛的脸竟变得有几分让年玉瑶不认得。
“怎么?”胤禛抓起年玉瑶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问:“瞧出什么来了?”
年玉瑶摇摇头,道:“瞧倒是没瞧出什么,只是觉得,爷这几日似是没休息好。”
胤禛手往下,合手捏住年玉瑶的手,道:“也就你敢说。”
年玉瑶见胤禛身体松弛,一派淡然,便继续道:“那我还要劝爷一句,身体是一切的根本,若身体不好,那都是空谈。”
胤禛点头,“这话确实不错,我还没用晚膳,你陪着我再用一些?”
年玉瑶满口答应,说:“好。”
用过膳食,胤禛即刻离开,没有空闲和年玉瑶再多说一句。
等到歇息的时候,龚嬷嬷才悄悄地向年玉瑶说,“主子爷在来侧福晋你这儿之前,先是去瞧了福晋。”
“应该的。”
龚嬷嬷:“……”
盖好被子,年玉瑶侧着身子,道:“咱们刚进宫,人生地不熟的,要少说多做多瞧。今个儿也不只是怎么了,净说说教的话,向来我也是紧张。”
说着,年玉瑶躺好,捂脸一笑,“今时不同往日,你们且小心。”
龚嬷嬷冷不丁背后冒出一层冷汗,觉得这屋子内影影绰绰的,外头又似有人在说话。
进宫的第一天,大多是两眼一抹黑,但好在有胤禛这个主心骨在,也不至于慌了手脚,乱了心神。
第二日一早,乌拉那拉氏就让人来传话,说是德妃传了话,要见年玉瑶,让乌拉那拉氏带年玉瑶一道儿去请安。
这事儿实在是新鲜,这还是自康熙去后,德妃头一回主动要见人。
前朝的事儿,年玉瑶不清楚,但后宫里的事,年玉瑶不想知道,也有人在她耳边提。
正大光明匾下的宝座换了人来坐,王公大臣们跪拜的对象换了人,后宫里的奴才也正在找出路。
龚嬷嬷如今不管要什么,都有人巴巴地送来。
“各宫的娘娘大多病着,就算没病的,也多少有些不舒坦。”龚嬷嬷替年玉瑶整理好裙角,起身说道。
年玉瑶坐下,让人给她换鞋。
龚嬷嬷站在一旁,道:“主子爷让人抬了轿来,您看……”
年玉瑶起身站定,略走了两步,道:“既是爷的好意,那我就坐一回轿。”
这还是年玉瑶第一回,在紫禁城内坐轿。
年玉瑶的轿子,跟在乌拉那拉氏的后头,一路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永和宫的宫门前。
一下轿,年玉瑶先是看到看守宫门的侍卫,再有就是宫门内正在做打扫的宫人。
乌拉那拉氏站在年玉瑶前头,淡淡地道:“走吧。”
德妃这些日子不舒坦,自知道胤禛得了皇位就开始不舒坦,只不过这些日子她一直强撑着,不愿意将自己虚弱的一面展现在胤禛眼里。
“怎么偏是那孽障得了皇位,老天真是不长眼,我的十四,我的胤祯,我的儿啊……”德妃叫骂道。
伺候德妃的宫女大气都不敢出。
自先帝爷驾崩,遗诏公布以来,德妃就日日如此。
按说,雍亲王继承了皇位,德妃主子该高兴才是,只要等雍亲王登基,德妃主子就是名正言顺的母后皇太后,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德妃主子却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对雍亲王说出,“这并非我所希望的!”这样话来。
“娘娘,雍亲王府福晋和侧福晋已经在外头候着。”一宫女胆战心惊地进来通传。
德妃似是没听到,身形没有任何变化地坐着。
乌拉那拉氏看一眼门帘,又看看年玉瑶的肚子,道:“你先轿子上坐着。”
年玉瑶肚子里的孩子,可金贵地很。
“多……”年玉瑶见门帘动了。
德妃依然坐着,她见乌拉那拉氏和年玉瑶缓缓走近,又见年玉瑶的肚子,这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十四在西北苦寒之地,也没能给她多添几个孙子,没想到老四倒是多子多福,果然这个大儿子就是生来克她的,真是要气死她。
“坐……”德妃冷冰冰地道。
年玉瑶坐下,用余光去瞄德妃,那德妃似玉雕的菩萨像一般,没有一丝温度。
乌拉那拉氏鼓起勇气道:“额娘,您上次说,慈宁宫该是圣母皇太后居住的,爷已吩咐人去收拾宁寿宫。”
德妃眼皮一掀,道:“这永和宫我都住了多少年了,大半辈子都在这儿,还挪什么。”
一句话,德妃就是不愿意搬到皇帝母亲所住的宫殿。
德妃不承认胤禛这个皇帝。
乌拉那拉氏脸上没光,年玉瑶也觉得尴尬。
德妃当真是仗着自己是胤禛生母的这个身份,在众人面前为所欲为。
偏还没人能治得了德妃。
乌拉那拉氏被顶了这么一句,一时没能喘上气,连脖子都憋得通红。
“你们啊……也不用想着劝我,我就在这儿住着,等什么时候去见先帝爷,再离了这永和宫的宫门。”德妃冷酷地道。
年玉瑶安静地坐着,听到德妃说出那样的话,先是感到肚子一痛,紧接着她就随着乌拉那拉氏的动作,一齐跪到地上。
做额娘的可以任性,可以不慈,但做小辈的却不能不孝。
“额娘……额娘万不可说这样的话,都是……都是儿媳的错。”乌拉那拉氏冷汗之下,不多时,背后就洇湿了一块。
年玉瑶也有些眩晕,她多时不见德妃,全没想到德妃如今是这幅脾气。
德妃话才说了两句,可这字字句句都似钝刀子道割肉,磨得人鲜血淋漓,痛苦难当。
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又岂能收回。
德妃说的虽都是气头上的话,可正因为是气头上的话,那些话句句是真话。
“怎么……”德妃意犹未尽。
看到同样双膝跪地的年玉瑶,德妃眼皮突地一跳,也没了兴致,“还不快扶你们主子起来。”
德妃尚有所顾忌,这年氏的兄长管着西北的粮草,也就等于掌握了胤祯的命脉,若让那年羹尧知道,她在这后宫之中磋磨他的妹妹,不知会不会……
此等担忧,并非没有根据的。
“年氏你怀有身孕,于家是喜事,于国是有功,但如今皇帝大丧,还是得按规矩行事才是。”不等年玉瑶坐下,德妃便如此道。
乌拉那拉氏是连苦笑都笑不出。
年玉瑶只得起身,道:“娘娘说的是,妾自当谨记。”
看到乌拉那拉氏和年玉瑶的神情,德妃忽地清醒过来。
不该是这样的……
德妃明明是想对年玉瑶和善一些,好令这一妻一妾生出矛盾,让那生来讨债的不得安宁。
从永和宫里出来,年玉瑶一脑门的汗,等风一吹,这才觉出凉意。
尚未回到养心殿,坐在轿子上,年玉瑶便连声咳嗽起来。
胤禛知道了永和宫内发生的事,是又气又急,直接去到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行过礼,请过安,胤禛气冲冲地道:“慈宁宫额娘你觉得不妥当,宁寿宫您又不愿意住,那寿康宫可好?”
这三处宫殿,历来是太后居住的宫殿,德妃择其一即可。
只要德妃愿意,这三处宫殿轮着住都可以,只要能搬离这永和宫。
这是胤禛最后的让步。
德妃也硬气,道:“我若是搬离了这永和宫,等十四回来,他哪里找得见我?我是不会搬的!”
胤禛见德妃说的这样直白,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子母子亲情,瞬间消失无踪。
没了情感,心也冷硬起来,胤禛不计后果地道:“额娘若是不愿意搬,那十四怕是回不来了……”
德妃一脸阴沉,“你……好啊你!”
“儿臣不敢。”
德妃冷笑一声,“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儿臣只知道,额娘好好的,那十四弟就能好好的。”
德妃放开了声音问:“怎么一个好法?”
年纪大的人,本就受不得刺激,德妃这些日子一直强撑着,她始终记挂着自己的小儿子,如今听胤禛如此威胁她,眼前顿时黑了一片。
胤禛见德妃始终不说软话,温情渐消,道:“额娘怕是相差了,西北战事未平,十四弟身为大将军王怎能回来。”
德妃冷哼一声,道:“可见你惯会诓人,西北的兵权,你不都叫那年羹尧收拢了去,十四他在西北除了个大将军王的名号,还有什么?”
胤禛面目涨红,跟吃了几十斤人参似的,“这些话,您是听谁说的?”
德妃用了全身的精神,问:“是谁说的又有什么要紧,看你这样,可见是真的。”
胤禛脾气本就执拗,见德妃一心扑在十四身上,负起似得道:“既如此,十四这大将军王也别当了,回来继续当他的贝子。儿臣这样做可好,我让十四回来,不正合了您的心。”
说着,胤禛大步向殿外走去。
“你……你……”德妃双手无处摆放,急急褪下腕上的佛珠,捏在手心里。
德妃颓然伏下,通红的脸变得煞白,恨声道:“真就不该生……可怜我的十四。”
胤禛的脚步声尚未全然消失,另有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原来,胤禛将候在永和宫的太医召了来,给太后诊脉。
回到养心殿,胤禛片刻也不停歇,差人去将慈宁宫、宁寿宫和寿康宫这三处宫殿都收拾了,太后不愿意搬,可先帝爷的其他妃嫔可都得搬。
紧接着,胤禛命人改了称呼,称德妃为太后。
胤禛不能硬逼德妃,只能敬着、供着、哄着,但却能让别人改口。
后宫里的事告一段落,胤禛又宣了大臣,打算给予佟家众人重任。
胤禛这是在赌气,既然太后不稀罕他,不愿将他当作儿子,那胤禛就看中自己养母的娘家。
这些事情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等太后听到消息,那早已是昭告天下。
抚远大将军尚未回来,太后便是翘首以盼。
年玉瑶第一次去给太后请安,从永和宫回来,咳嗽了两声,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却也不敢大意,让常青唤了郎中才安心。
心中越是担忧,年玉瑶越是小心谨慎,每日到乌拉那拉氏、太后跟前请安,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先帝的丧仪,年玉瑶也是谨守礼节,该跪就跪,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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