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恪辰收了案上的茶壶,把搁在一旁的补药放上去,“你如今还在月中,养好身体才是你当下应该做的。至于谁该死,谁该杀,我心中自有计较。你想离开,是不可能的,你是我的妻,与我共享荣辱,祸福相依。孩子没了,我们可以再生,你若走了,你让我如何渡过未来没有你的每一天。还不如不要这个天下,我起码还能拥有你。”
“你不会是想把这个天下拱手让给齐国公吧?”钱若水的语气疏离,尽是嘲讽,“为了祁艳,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杜恪辰眸中有火,却无处发泄,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淡漠疏离,看着她的鄙夷不屑,看着她移开双眸,拒绝和他对视。
他终是甩袖而去,不敢与她理论,不敢与她计较,不敢惹她动气。
一夜秋凉,御花园的繁花似锦已成一地残骸,辗作花泥。
杜恪辰对花粉过敏不知何时已传进宫中,宫人们连夜把所有会在其余两季盛开的鲜花,火速搬离宫中,生怕惹得这位新主子不悦,一不小心人头落地。对于杜恪辰的战神之名,人人忌惮。
他仍是宿在和风阁的外殿,每日都会在钱若水入睡后为她守夜,天还没亮,他便离开。自登基后,每月两次的大朝会,改成了五日一次,凡是军国大事均在朝会上议定后,下达各处。夜里,奏折堆满他的案头,可就算批完奏章有多晚,他还是会到和风阁。
对于他的这一番举动,无人敢逆,就算是与他出生入死的管易,也不敢出言相劝。
其实,孩子的夭折对杜恪辰的冲击很大。多年来,他一直把他没有子嗣这件事归咎于他的杀业太重,老天惩罚他的滥杀无辜,才不曾赐下一儿半女。钱若水有孕之时,他满心欢喜,以为是自己多年来的修身养性终有了结果,一心盼着孩子出世。不得不离开京城远赴南境的日子,他把叶迁放在钱若水身边,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他亦是相信她有自保的能力。可终究还是失去了这个孩子,就在他举兵逼宫的当日,孩子在出世不到三个时辰就离开了人世。
他宁愿相信沈太后把他的孩子藏了起来,用一个死婴来欺骗他。他发疯似地找遍了整座宫殿,每一个宫室,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甚至包括阴冷的掖庭,他都不曾放过。他又对素馨宫的宫人严刑拷打,可依然一无所获,盛怒之下,他杀了和风阁和素馨宫的内侍和宫人。
可沈太后给他的回答,依旧不曾变过——那就是他的孩子,是钱若水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她根本就没有时间调包,也没有想过这个孩子的生命会如此短暂。
杜恪辰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整垮了沈家,以沈轲擅自调兵,私自回京,兴兵入宫为由,灭了沈家三族,而沈太后因是先帝遗孀,被送至金镛城软禁。她离京时,只带了两名年迈的宫人。不久后,传来她身染病重的消息,不到三个月,她便与世长辞。
至于废帝之后祁艳,杜恪辰没有杀她,把她关在冷宫之中,保全她的性命。无论祁艳做过什么,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到底,他当初三年不回京,才造成了祁艳今日的偏执,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能杀她,也不想杀她。他不奢望钱若水会懂,这份愧疚由他自己背负便已足够。
萧云卿在一间偏远的小宫室被找到,他问过她是被何人掳走,她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起来像被吓坏了。
杜恪辰登基后,朝中势力被重新划分,依旧以钱忠英为首的派系迅速壮大,他在世家中的地位无人可及,沈家被整垮后,裴江也因为支持杜恪凡而选择辞官退隐,与他同属一系的朱代也因为年迈而告老,而至钱忠英一方独大,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与新任的中书令管易成为朝堂中两股强大的势力,相互抗衡,各不相让。
在齐国公谋逆一事上,管易力主御驾亲征,以扬新帝威名,而钱忠英却认为新皇登基,根基未稳,不可轻易离京。
两方僵持,在朝堂中争执不休。
“齐国公祁雄年迈,不足为惧,他那两个儿子都是酒囊饭袋,行军打战是一塌糊涂,流连青楼才是个中好手。”管易与杜恪辰同时入军,都是在征北军中摸爬滚打,对齐国公甚为了解,“且他军中已无良将,不成气候。”
“既然齐国公并无胜算,他又何必自寻死路,偏要兴兵谋反?”钱忠英对军中之事虽不如管易了解得透彻,但以他多年的阅历来看,此中必有蹊跷,“齐国公一生戎马,祁家又是大魏一等世家,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如你所言,他已年迈,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何须在这此时赌上一生威名,而使后世子孙蒙羞。”
“人心难测,齐国公向来自恃甚高,孙女祁艳又是废帝之后,他此举可能是为了打击我镇西军,支持废帝,以保他祁家累世荣耀。”管易唯一能想到的动机,不外是如此。
钱忠英针锋相对,“今上登基,齐国公又是他的恩师,难道今上会对祁家不利吗?在未查明祁雄动机之前,陛下不能离京。”
“齐国公他……”
“都别说了。”杜恪辰不胜其扰,“朕决定御驾亲征,与齐国公兵戎相见。无论他因何造反,朕都想亲口问清楚,毕竟朕入军之时,是他的教诲才有了朕的不世之功。”
“陛下……”钱忠英还想再劝,被杜恪辰抬手拦下。
凌厉的眸光扫过堂下众臣,“朕本就是一方统帅,四方征战,我镇西军中良将济济,已有许久不曾大战。此去北地,朝政交由尚书令钱忠英、中书令管易,以及……”
“对了,门下省的空缺,擢升中书侍郎简飒至门下省任侍中一职,朝堂大事由三人商议决定。至于钱卿升任后的户部空缺,夏辞西在凉州为镇西军筹措军资有功,屡次救朕于危难,特任其为户部尚书,楼解言晋升为礼部尚书。”
简飒一时风光无两,成为大魏历史上最年轻的侍中。
下朝后,他在门前偶遇刚刚被任命为户部尚书的夏辞西,“夏兄,新官上任,可喜可贺。”
“简侍中年轻有为,为我辈之楷模。”夏辞西不得不与之寒暄。当日逼宫,若非简飒联络朝臣于宫门前聚集,以正杜恪辰遗诏之实,只怕他的登基就没有这般顺利。说到底,钱忠英还是迟了简飒一步,被他夺了首功,心中甚是懊恼。
“不知夏家重返大魏朝堂,又会掀出怎样的风浪?”简飒是唯一的知情者,可已经不再是志同道合的盟友。
夏辞西笑而不语,转身进了钱府。
钱忠英对简飒的上位甚是不悦,以他在凉州对今上的所作所为,杜恪辰能留他已经是宽宏大量,可万万没有想到,简飒竟能坐上门下侍中之位,与他平起平坐。
“只能说这位今上他的心思难以揣摩,而他的容人雅量,也让人钦佩。”夏辞西安抚道:“简子初才高八斗,是与管易齐名的当今名士,又是儒生中的典范。他被重用,就代表着以后由世家掌执朝政的局面,将会被打破。”
“依你之言,今上可会立佛儿为后?”这才是钱忠英所关心的,“他要重用寒门,萧朗元首当其冲,要笼络他为今上卖命,萧氏这个王妃岂不是要被立为皇后,以此来表示他重整朝堂的决心?”
夏辞西如今也看不透杜恪辰,他对钱若水情深意重,不愿她受半点委屈,可他登基之后,却迟迟没有立后。
“他若是敢负佛儿,这大魏的朝堂还能再改一次。”钱忠英冷哼。
“姑父的意思是……”
“佛儿必须为后,才能破了高祖的遗训,云家才能恢复姓氏,不再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如今我入朝堂,已是完成了一半。可简飒……”
“他的羽翼未丰,不敢与你我公然对抗。从眼下的形势来看,今上想要重用寒门,可毕竟不能操之过急,且废帝伤了世家的心,非一朝一夕所能安抚。如今的重点是佛儿立后。”
在杜恪辰出征前,立后一事被提了出来。可杜恪辰何尝不想立钱若水为后,可她如今连他的面都不见,又怎会接受立后大典。
临行前,他又去了和风阁。这一次,夜还未深,她又在灯下整理她的账册。他听说她每日都要把这些账册算上数遍,翻来覆去,可账册的截余的数字都还是一样的。
“你不是说想出宫吗?”
钱若水骤然抬眸,“你答应放我出去?”
他的笑意凝在嘴角,僵硬地勾起,又重重地垂下,“我要亲征北地,你随我去吧?”
“见你一次,伤一次,痛一次。我就是想远离你,不伤就不痛,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钱若水叹息,“这蛊毒解不了的。”
“不是这毒解不了,而是你心中对我有恨。”这是杜恪辰不愿意承认的,“你觉得孩子是因我而死,虽然不说,可你的心已经出卖了你。”
“你既然知道,你又何须坚持。”
“好,我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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