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若水时好时坏,每日会醒来数个时辰,但只要一看到杜恪辰,便会呕出血来,昏迷过去。她产后大虚,如此频繁地出血不利于她的恢复,连孩子夭折的事情也不敢告诉她,怕她经受不住这个打击。
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杜恪辰想陪伴左右,却又怕她再生变故,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每日守在她的殿外不走,连夜里都在外间打地铺,只因不想再有人从他眼皮子底下把她带走,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没有人劝得动他,朝臣们进宫劝了他数回,都被他强硬地拒绝了。
他没有登基,他还是厉王,他把先帝的遗诏扔在太极殿内,一句不发地离开。以裴江为首的新皇一党自杜恪凡死后,没有了依靠,也不再与钱忠英唱反调,力劝杜恪辰即日登基为帝,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有许多朝政大事需要他处理。钱忠英也是这个意思,在他几番劝解下,杜恪辰只答应暂掌朝政,登基一事要等钱若水醒来之后,再做决定。
朝臣们为此在太极殿前跪了三天三夜,都没能劝动杜恪辰登基,于是把心思都放在钱若水身上,搜罗天下名医送进宫中,只求能救回她。
可钱若水并非心病,也非产后体虚久治不愈,而是中了蛊毒。她在宫中数月,蛊毒在她每日的膳食中少量添加,最后的催化剂却是沈太后的那碗燕窝。燕窝本身是无毒的,但和她数月来服用的毒综合在一起,便成了最致命的蛊,也是引发她早产的一大原因,另一个主要原因是沈太后的那碗燕窝是用公鸡熬汤所炖,气血运行,造成了她提前临盆。
杜恪凡是想在她生下孩子之后,用蛊毒控制她,也就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可杜恪辰的提前回京,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他应该死在南境,而不该成功逃脱。他活着,就只能加速钱若水的死亡。
杜恪辰对此甚是自责,他若是没有过于相信杜恪凡,让钱若水独自留在这凶险的深宫之中,她也不会被下毒至此。他还是高估了杜恪凡,高估了沈太后,以为他们心中尚有一分良知,不会对孤儿寡妇痛下杀手。而他也相信钱若水有自保的能力,可饶是她身手再好,警觉性再强,都对如此阴诡的手法无法提前探知。
孩子没了,他们可以再生。
可钱若水若是没了,他也没有继续留在京城的必要。
钱忠英每日进宫,留一个时辰,在钱若水醒来的时候陪伴她左右,给她讲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在没有看到杜恪辰的前提下,她的心境是平和的,不悲不喜,还会吃少量的东西,身体也渐渐恢复,醒着的时间也慢慢地加长。近几日,她已经能够如常地醒来,一日三餐,适当地散散步。
突然有一日,她问钱忠英:“爹爹,孩子呢?我嘱咐过夏菊、银翘把孩子送出宫,可被太后给抢走了。如今太后被抓了起来,孩子是谁在养着的?能不能抱来让我看看?”
钱忠英没有隐瞒她,真话真说,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的谎言去圆,将来会有一日被拆穿,那时候她还是在面对现实。钱若水是他一手教养出来的,直面她所处的环境是钱忠英给她上的第一课。
“孩子因为不足月,又未能得到及时的照料,在西儿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夭折了。”钱忠英知道这样很残忍,可也是不可避免的。
钱若水没有哭,面色显得很平静,“没了?没了也好。”
这是她与杜恪辰之间的牵绊,没了这份牵绊,也就什么都没有。
“他呢?”她问的是杜恪辰。
钱忠英说:“一直守在外面,不敢进来。怕你看到他又动了气,呕血不止,又昏过去。”
钱若水感觉自己就像是弱不惊风的小言女主,经不起半点的风雨,一看到伤了她的男人就口吐鲜血。不动心,就不会伤心,想来就是这个道理。而那个种在她体内的蛊毒,也是为此而制的。也就是说,就算她不对他动气,也会有同样的效果,动心或是伤心都会催动体内的蛊,让她渐渐死去。
如今今上已死,沈太后也没有解蛊的方子。据说,这个毒是楚瑜亲手制的,解药也只有她才有。也就是说,如今在她体内的毒,已没有人可以解。
楚瑜是因她而死,不会再有生还的可能。
何其讽刺。
这应该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吧?
“让他进来吧!”钱若水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再动气的,我有话与他说。”
钱忠英没有动,面容严肃,“在他进来前,为父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钱若水正襟危坐,“爹爹请说。”
“这半月来,厉王殿下迟迟不愿登基,新帝临朝,都是因为你的缘故。”钱忠英几不可察地叹气,“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你与厉王殿下都要有一个决断,切不可因小失大。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说愿把这江山拱手相让,因为搏你红颜一笑。可是你也必须清楚,这江山是大魏的江山,他是国之正统,且德才兼备,能征善战,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他却为了你,迟迟不愿应朝臣所请,举行登基大典。如今,各大世家已经颇有微辞,对你已有讨伐之意。而你先前在京城恃宠而骄之名也渐传来,怕厉王因你而误国,转而把赞誉给了先前的厉王正妃萧氏。是以,爹爹希望你能劝他尽快登基,上顺天意,下安民心。而且北方战事吃紧,齐国公已连攻数城,与冯琰在幽州形成对峙的局面,双方已经连战数日,也需要早做决断。”
钱若水已经大致明白眼下的处境,朝中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而杜恪辰却为她而荒废朝政。
“爹爹放心,女儿会顾全大局。”钱若水心中有了计较,“兄长是否还在京中?当日逼宫,他功不可没,也该有封赏了。”
“他怎么会离开?这是夏家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成败在此一举,你切不可因小失大。”钱忠英的面色十分凝重,“等西儿在朝堂站稳了脚根,再提当年冤案也不迟。”
“女儿明白该做些什么,断不会毁了兄长这些年的辛苦谋划。”
钱忠英这才放心地离开,恭身把杜恪辰让进殿中。
杜恪辰小心翼翼地迈进殿中,把自己缩在墙角慢慢地移动着,力图不让钱若水一眼就看到他。
钱若水不觉苦笑,他们之间竟到了如此境地,连见一面都要谨小慎微,再也没有当日的坦率真诚,你来我往。
“坐吧。”钱若水不看他的脸,垂眸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听说你不愿登基称帝,这又是为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还有退路吗?”
已是掌灯时分,有宫人入内点燃了火烛,又退了出去。
烛火映红他的侧脸,凌厉的线条在墙上被勾勒出来,熟悉的轮廓近在咫尺。
钱若水的心中微微一动,疼痛不已。
“你想让我留在京城,还是信守承诺,与你回到凉州,从此一世一双人。”后者才是他所向往的。
“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凉州吗?”钱若水觉得他的想法太可笑,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算他想离开,朝中各大世家也不会同意,尤其是钱家更是不容许他有反悔的机会。一步步走到今日,正是钱忠英和夏辞西所希望的,她又怎么让他止步于此。
“只要你点头,再难我都会带你回去。”君子一诺重千金,更何况是对她立下的誓言,又岂能言而无信。
钱若水凉薄一笑,“厉王殿下六年来苦心谋划,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返朝堂,拿回你应得的天下。如今,你已再无敌手,又何须再谦让。六年前,你与祁艳有十年之约,十年未到,而你已经亲手把承诺打破。让我猜猜你不愿登位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你不知该如何把祁艳留下来,兑现你曾经给她的另一个诺言?”
杜恪辰怔怔地看着她,心如刀绞,“为何你总要歪曲我对你的感情?我做每一件事都是以你为前提,可是你却一再地误解于我,我无意辩解,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够明白。”
“那我倒要问问你,杜恪凡已经被我杀了,你还留在祁艳做什么?难道不是还对她心存幻想吗?”胸口钝痛蔓延,疼得她呼吸紊乱,咳嗽连连,“她已经是废后,难道你还想把她纳入后宫,许她以后位吗?”
“你让我如何杀她?废帝已除,但并未让朝臣心服口服,我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再杀祁艳,让朝中诟病。齐国公谋反已是不争的事实,祁家子弟凡在京中者已被羁押看管,仍未一一处斩,他日仍是与齐国公谈判的筹码,祁艳亦是不例外。”
“齐国公若是顾忌他在京中的子孙,顾忌他还有一个当皇后的孙女,又怎会兴兵造反。他都不在意的人,你反倒替他宝贝着,这不是心存幻想又是什么?”钱若水深深一个吐纳平复心潮起伏,“孩子已经没了,我要他们为我的孩子陪葬。然后,你登基称帝,放我自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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