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易在见过平安之后,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事实摆在眼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不得不承认上天对钱若水过于眷顾,生出一个和杜恪辰肖似的孩子,让人想说一句反驳的话,都无从下手。然而,让他费解的却是钱忠英此时的隐退。
钱若水刚刚回京,正是钱家荣耀万丈之时,他却激流勇退,似乎是在为夏辞西的叛乱承担罪责,实则却不然。他更像是在为钱若水登上中宫之位创造条件。
若是说他仍为尚书令,位高权重。皇后有这样一位父亲会被认为是外戚专权,今日反对钱若水为后的人就不仅仅是萧朗元和楼解言,可能是朝中的各大世家。可钱忠英的退隐却让世家多了一份宽容,认为钱家已经不被今上所信任,不足为惧,就算是今上对钱若水情根深重,也不足以影响时局。
不得不说,钱忠英这一次的谋略,委实让管易钦佩之至。要说在此之前,管易对钱忠英的印象仅限于权臣,那么从这一刻起,钱忠英在他眼中却是一个谋臣。可他所谋之事,却是为了他的女儿,甚至是钱家。
可能,还有云家。
千头万绪,管易也没有心思多想。至于谁是皇后,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利害冲突。而钱忠英向来与他没有龌龊,他也不是非要阻止钱若水不可。
可如今最棘手的却是霍青遥肚子里的孩子,唯有钱若水才能保住这个孩子,保住霍青遥。
这日的朝会后,管易在勤政殿单独谨见杜恪辰。
“怎么了老管,吞吞吐吐地所为何事呀?你莫不是看上谁家姑娘了,想要朕给你指婚不成?”杜恪辰面对多年挚友,还是那副老样子,忍不住揶揄他。
管易双手交叠于身前,“臣,臣想见见皇后娘娘。”
“你想见她?”杜恪辰疑惑地蹙起眉,“你们似乎没有交情。”
“先前臣从凉州先回来,就是皇后娘娘给臣的意见,还让钱大人从中帮助臣回到朝堂。虽说当时是在蒋大人的门下,却是钱大人从中周旋,才能进入文渊阁。”
杜恪辰反问:“既然如此,朕已经如她所愿,你们还有何事需要谋划?”
“这……”管易被问住了,可他向来善辩,转而道:“臣想向皇后娘娘要一个人。”
“朕就不能做主吗?”杜恪辰愈发疑惑了。
“臣想先问问皇后的意思。”管易坚持。
杜恪辰岂有不知之理,在他回京之前,便已经知晓他把霍青遥接回鲁国公府,他想见钱若水,无非是想让她说服霍青遥,也就不再继续盘问,挥挥手道:“胡通,带管大人去见皇后。”
含元殿。
钱若水支着算盘打得乒乓响,青葱的指尖在黑色光泽的算珠之间轻拢慢捻,目光专注,熠熠生辉。
钱若水是个财迷,这一点勿庸置疑,可在凉州之时遭遇雪灾,她倾囊相助,并无半分埋怨。镇西军中也都感念她的好,可能也是因为这份守望相助之义,夏辞西和宋平才能轻易地瓦解将士的心防,让他们背主弃义。
“臣管易叩见皇后娘娘。”
钱若水微微抬头,让他起身,“方才宫人来报,说是管大人,本宫还不信。却不知道是什么风把管大人您给吹来了,难道是春风阁的香粉吗?”
不用猜,钱若水也明白管易此行的目的。其实,她已经等了他许久,想他也该来了,可管易到底是管易,能以数十年的隐忍,陪伴杜恪辰从风光无限到蛰伏西北,最后西出夺位。这份坚守与等待,钱若水自愧不如。
而在感情上,他亦是一个执守的人。从裴语馨到霍青遥,他始终都抱着一份等待的心态,直到绝望。
“皇后娘娘明知故问。”管易也不打算与她绕圈子,“臣的目的,娘娘很清楚,又何必取笑于臣。”
钱若水搁了笔,坐直身子,“想来这件事也是本宫当年的错,不该让遥遥接近你,只因兄长一句无心的话,让她当了真,才会有了与你这段孽缘。”
“臣并不觉得是孽缘,因为遇见她,臣才终于有了新的希望。”倘若说裴语馨带给他的是无望的黑暗,那么霍青遥的出现是黑暗中那一盏指路的明灯。只是没有想到,明灯的尽头并不是无尽的光明。
或许这就是宿命,注定他的情路一生坎坷。
“可是她有兄长的孩子,是云家之后。”
管易惊诧地抬头,“娘娘知道?”
“本宫不该知道吗?”钱若水反问,“那是云家唯一的后人,本宫岂能让他流落在外。今日就算你不来,本宫也会把遥遥接出鲁国公府,找一清静之地让她顺利生产,抚养幼儿。”
“可若是臣不把人交出来呢?娘娘这是要与臣反目成仇,引发新一轮的纷争,而让那些人有机可乘,顺势把你从后位上拉下来。”管易直视她,“臣身居要职,家门显赫,难道还配不上她吗?”
钱若水却道:“她是我云家妇,自幼又在云家长大,就算兄长身死,她仍可回云家,并不需要你的庇护。”
“可是陛下呢?您可曾想过,他今日能让你坐上后位,是因为云家自夏辞西之后再也没有后人,为其平反只是顺势而为,也是为了替你肃清障碍。可是一旦遥遥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那就是一个不得不除的后患。陛下能为您违背太祖遗训,是因为您是他珍之重之的女子,可并不代表他会对云家网开一面。夏辞西当日叛乱,虽然他用另一番的说辞掩住悠悠众口,可并不代表他原谅夏辞西的所作所为。镇西军之于陛下,是何等的地位,您不会不知道。”管易侃侃而言,字字在理。只因云氏从此绝后,而既往不咎,可是出现一个后人,就是另一番的局面。
“那么依管大人的意思,您娶了遥遥,又要如何对外宣称这个孩子的存在,他是姓云还是姓管?你与陛下多年挚交,又要如何对他说明你成婚仅仅数月,何以突然有了孩子。”钱若水挑眉,“管大人才学无双,机智过人,这当中的种种可能,你是否都已有了万全之策?”
“若是娘娘应允,臣已有计较,绝不会让陛下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若是本宫不允呢?”
管易蹙了眉头,“娘娘,这正是拉拢臣下最好的机会。臣乃是陛下挚交,又是朝中重臣,同娘娘都是出身世家,而娘娘您的娘家暂时无法成为您的后盾。这时,您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支持。而臣觉得,在朝堂之中,再没有比臣更适合的人选。再者说,就算您把遥遥送回洛阳,难道您想让这个孩子像夏辞西一样背负着家族的枷锁继续煎熬,如今已有了云姓,难道还要为云氏的兴衰而再一次地放弃本该属于他的生活吗?”
“放肆。”钱若水拍案而起。
管易却并不放弃,“如今的朝堂之中,陛下重用寒门,而使世家怨声载道,娘娘与臣有着同样的出身,曾经为了家门的荣辱而隐忍求生。陛下一朝功成,可他也看到世家对于朝堂的威胁,才会扶植寒门。三千太学生长跪正阳门外,可陛下并未加以训斥,而是放任自流。可见他对打压世家势力的决心,宁可助长他们的气焰,也不愿意让您顺利举行封后大典。”
“管大人,本宫记得您可是陛下的挚友,你方才也说过了,这会子又忘了不成?”
“臣与陛下是挚友没错,可首先是君臣,有君才有臣。”管易也感觉到了威胁,若不是因为霍青遥,他也不会主动与钱若水结盟。他会等着钱若水与他示好,占据主动。可为了霍青遥,他也顾不了这许多。
“那好吧,只要你能让封后大典顺利举行,本宫就向陛下请旨,让你娶遥遥为妻。”如今的她处境艰难,不得不先巩固中宫之位,才能保护霍青遥,保护平安,甚至是保护她自己。
后宫并不是厉王府的内宅,这里是不见烽烟的战场,就算她拥有帝王毫无保留的宠爱,可到底还是不够的。她并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本,因为如今的她是孤身奋战。
管易走后,钱若水一个人想了许多,望着案上铺满的账册,空有富有敌国的资产,却仍感觉到朝不保夕的性命之忧。有时候,她在想,当初为了云氏而把杜恪辰逼上帝位,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
可于钱若水而言,这个世上没有回头路。她已两世为人,明白性命于每个人都是最重要的,一旦丢了性命,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再不回来。
“秋蝉,你去御膳房做几样点心,给陛下送过去。”别人能做的事情,她也会做,而且要比她们做得更好。
秋蝉在含元殿有些时日,向来看到陛下对皇后百般呵护,从来不曾见钱若水主动关心过陛下,这可是头一遭,当即兴高采烈地领命离去。
“等等。”钱若水叫住他,“做一份油泼辣子。”
“啊?”秋蝉愣了一下,“皇后娘娘,这东西太粗鄙了,御厨们可不一定肯做。”
“他们要是不肯做,就说这是本宫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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