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太尉并没有辜负太皇太后的信任, 出征不过一月, 便有捷报传回, 原来他离开平城后倍道兼行, 在枹罕追上敕勒叛将郁朱于, 攻破了敕勒人的营帐, 斩首五千, 俘获人口万余、杂畜三万头。又过一月，捷报再传，源太尉再于金城破称前敕勒叛贼, 斩首三千余。

　　太皇太后便下诏封源贺为陇西王，加征西大将军，令其屯兵河西；加封武川叱罗将军为平西侯；升武川副将去斤梁为龙骧将军, 率一万兵马驻军京郊。

　　此时正值上元佳节, 天下同庆，群臣随太皇太后登上皇城, 见城内一片灯火璀璨, 皆再三赞道：“若非太皇太后临朝治理天下, 平城恐怕还会继续凋零下去, 哪里能再见如此盛况！”

　　唯王侍中王叡道：“魏国这几年一直动荡, 如今不过初定。国家大治, 平城繁盛，今日才是开始。”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朝中臣子众多, 真正能明白自己的也唯有王叡一人而已。先前即便太上皇已经退位, 她重新临朝听政，但也不过有如救火者，见哪一处火起便施以援手，根本无暇从容图之，且又要时时担心太上皇手中的几万大军。

　　唯有国内各处叛乱渐平，京郊驻扎了听命于自己的大军，她才能真正安下心来，为魏国这个患了重疾的病人诊脉下针施药。

　　新年过后，太皇太后在朝堂上宣布取消宫中鹰师曹、羽猎曹、花鸟局等几处执司，禁止各地上贡鹰、贡鸟、贡花种种糜费甚多却无实际用处的旧例；大力削减宫中用度，带头不用锦绣华丽的装饰，减去食不厌精的膳食旧制；惩治贪腐，重新颁布文成帝时贪污两丈布帛便要处以死刑的诏令……

　　太皇太后和皇上带头节俭，平时穿的是多次浣洗过的衣裳，用的是平常器具，便是皇帝出巡，所乘马匹的鞍鞯上连一丝金玉都没有，朝廷中官员当然不好意思再奢靡，便连各处衙门日常用度都减了不少。

　　贪污也明显收敛多了，当年文成帝下诏时如此，太上皇时也是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贪污不对，也都懂得要避风头。

　　不过文成帝时，曾经诛杀贪污太甚的建宁王拓跋崇，但也不过诛杀了一个拓跋崇，而其时与拓跋崇同样贪污的人却都避了过去。太上皇时，也曾对于贪腐的官员十分痛恨，又曾亲自处罚了几个，但是他的亲舅舅顿丘王不论怎么贪却都安然无恙。

　　所以这道诏令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冯煦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是这一步毕竟还是要走——治大国如烹小鲜，她不可能猛然间便将朝政做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借用先前两位皇帝的诏令开始自己的布局其实更容易。

　　只说太上皇帝吧，他就挑不出任何错误，只能在鹿野苑里礼佛、生闷气。

　　不过太上皇帝还是找到了一个借口回到了平城，进了太华殿——这一次他披着一身袈裟，带着十几名僧人，见了太皇太后只合掌一礼，便气冲冲地指责道：“佛法无边，太皇太后何敢设置世俗官吏对僧尼指手划脚！”

　　原来前些时候，太皇太后将道武帝时的僧制监福曹略加改变，重新设置了都统、副都统、功曹、主薄等官员，在寺庙内设主持，管理各类佛务、庙宇。表面上看是相承魏国建国时道武帝的政令，但其实却一改先前朝廷对僧尼十分放任的状况，使得所有寺庙、僧尼都要经过朝廷认可，遵守朝廷的约束。

　　任城王便笑着上前施礼，“还请太上皇帝安坐，其实太皇太后管理佛务事出有因……”

　　从退位那天起，太上皇就开始讨厌任城王，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事出有因也不行！佛法无边，太皇太后必须立即收回先前的政令！”

　　太皇太后便从容笑了，“太上皇帝也说了，佛法无边，可是僧尼们却非至高无上啊！”

　　太上皇帝指责朝廷不应该干预佛务，管理僧尼，自然是为了反对太皇太后，但他也真心崇尚佛法，信仰佛教，他即位以来，越来越沉迷于佛法，兴建佛寺，开凿石窟，甚至自己也亲自参与佛事，修研佛经。退位之时，虽然是被逼无奈，但是他唯一能认可的原因也是因为崇位佛教，无心朝政。

　　所以，拓跋弘一向觉得自己对佛法宗义颇为精通，便是太皇太后学识渊博，在佛理上也比不了自己，是以他听到诏令便急匆匆地来到太华殿，只当一句便能让太皇太后理屈词穷、哑口无言。

　　不料，反是太皇太后一句随意的回话让他无言以对。尽管拓跋弘不遗余力地提高僧尼的地位，但是他亦不敢说僧尼们至高无上，曾经的帝王，现在的太上皇帝觉得自己才应该是至高无上的。便是笃信佛教，拓跋弘也只能在佛祖面前礼拜，却不可能对任何一位僧尼低下头颅。

　　好在，太上皇帝在鹿野苑的时候大半礼佛，跟随他回平城的也都是魏国知名的高僧，也都对太皇太后下旨管理僧尼不满意，便有和尚上前宣了佛号道：“太皇太后，僧尼自是不能至高无上，但正因佛法无力，是以僧尼们只需佛法的引领，并不必再劳朝廷派设官吏，干预佛事，限制僧尼。”

　　“如你所言，僧尼们为非作歹，戕害魏国百姓，朝廷也要置之不理？”

　　高僧亦为之一顿，想了想就辩道：“我等每日颂经礼佛，研习经书，岂能为非作歹？”

　　太皇太后就笑了，“僧尼原也是肉身，既然未能成佛，便有善恶之分，向来沙门中不法之事并不少见。”说着便吩咐有司，“将这些日子有关僧尼的案子都拿来。”冯煦岂没有想到太上皇会来责问？早有准备。

　　官员们下去查了半刻，便带着几卷简书上来，在太华殿内宣读了几桩有关僧尼的案例：□□、偷盗、霸占民田，最严重的是便是近日法秀谋逆的案子。

　　论起名声，法秀比今日随太上皇到太华殿的高僧们可能还要广为人知，他游走于平城附近，讲经布道，显示法术已经有了数载，平城百姓被他迷惑的不在少数，便是达官显贵，也多有与他交往的，而太上皇也曾听过他讲经说法。大约也正是因为信服者众，法秀便起了不法之心，竟公然在平城聚众谋反，被太皇太后派禁卫军收捕。

　　原来法秀的案子新发，太上皇帝及高僧们还未曾得知，一时目瞪口呆，不能回答。太后倒也不为难他们，只道：“原本今日朝会也要发下此案，恰好太上皇帝到了，不如就请高中书令当场判案，大家也就此辩明是非。”

　　高允乃是几朝老臣，为人最是端直公正，曾主管判案三十年，从没有过错，更兼此时他已经年过八旬，在朝中威望极高。因事发突然，且又关系谋反大事，太上皇帝和高僧们无法反驳，不由自主地依太皇太后之意安坐，观看法秀一案。

　　法秀谋逆，铁证如山，高允也很快审明，正要禀告太皇太后、太上皇帝和皇上，却见法秀脱开身上的笼头走到殿中，对着高允叫道：“我有无边法术，你们凡夫俗子，焉敢判我有罪！”十分猖狂。

　　先前法秀被拘至太华殿，身上带着笼头，且锁着铁锁，双足、双手和头部并不能随意行动，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将铁锁悄然打开，冲到了高允面前。

　　太上皇帝一向最信佛法，见法秀有如此神通不禁神迷心动，“你能光大佛法，怎么却走了邪路？还不赶紧改邪归正！”又向高允求情道：“法秀虽然走错一步，但应念在他精通佛法的缘故网开一面……”

　　高允是忠厚之人，更有耿介的一面，当年太武帝诛杀崔浩之时，满朝官员，也唯有他一人敢出声反对，就是当时已经半疯狂的太武帝也为之折服，最后竟饶过了他，此时便正色道：“妖邪之术岂有可惜之处？法秀既能脱锁而出，便以铁链穿颈，看他能否依旧脱出！”说着便命人将法秀穿颈于平城示众。

　　法秀的法术究竟还是有限的，他再不能解开穿颈的铁链，遂被兵士们拖出殿外。眼下殿中众人见高允处置法秀，许多人便露出不忍之色，原来魏国上下笃信佛教者甚众，尤其是鲜卑人，又被法秀的邪术所迷惑，竟都觉得太上皇所言不错，又因为太皇太后和高允的威望不便反驳，一时之间游移不定。

　　就在这时，宫中侍卫上前禀报，南阳大长公主及几位皇室宗亲请求上殿，太上皇帝便知这些人都是佛法信徒，便道：“宣他们进来！”

　　可现在的朝廷早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朝廷了，侍卫们并没有动，只看向太皇太后。

　　冯煦亦知南阳等人恐怕亦为法秀所惑，但她亦不想阻拦，道理是越辩越明的，她愿意有更多的人来听，便点头道：“请南阳大长公主等人进殿。”

　　南阳匆匆地走了进来，向上合掌道：“法秀大师法术高深，乃是得道高僧，还请太皇太后和高中书令饶恕他！”她乃太武帝的女儿，辈份比太皇太后还要高，又曾为国家立下功劳，因此太上皇帝和许多人都立即应和，“还请太皇太后和高中书令宽宥法秀。”

　　高允却是不信佛的，他在丹陛之下坚持道：“不论佛门弟子，还是道士，再或者世人，必要遵从朝廷律令，如今法秀以邪术蛊惑众人谋反，死罪决不可赦。”

　　南阳大长公主的生母越勒氏笃信佛教，就是在太武帝禁佛的时候，南阳也跟着越勒椒房暗地里礼佛，后来她流落西域、大漠，历经苦难，就更加信奉佛法了。她在公主府上时常请高僧讲经说法，虔诚礼佛，又为武周山开凿石窟捐出无数钱财。她又向太皇太后诚恳地劝道：“当年我父亲也曾灭佛，后来果然不能得到善终。如今佛法昌盛，再不闻诛杀僧人之事，太皇太后何不网开一面，只将法秀交给佛门中的高僧看管，免得要承担不敬佛门的罪过呢。”

　　王叡便上前道：“南阳大长公主有所不知，太皇太后对佛门严加管理，处置法秀等数个邪僧，其实正是为了保护佛门，以免将来再有灭佛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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