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这里了
太和十年, 天子上朝亲政。
冯煦亲自带着宏儿读奏书, 写诏敕, 理朝政。
到了此时, 就能看出皇上多年专心读书的好处了。
魏国的少年天子精通五经, 博涉史传, 尤擅长文章。昔日冯煦在殿堂之上略加思索便能口宣诏令, 使得乙弗浑及满朝臣子们佩服不已,如今宏儿更胜一筹,亲政后所有诏令、策书都亲自拟就;便是国家律令, 最是用语简捷,言辞谨慎,他亦能下笔即成;有时出巡在外, 遇有急事, 他便于马上口述旨意,侍臣笔录, 冯煦看了竟一字不需改动;至于诗赋铭颂, 兴之所至, 一挥而就, 文采斐然。
皇上平日手不释卷, 哪怕于舆车之中, 戎马之上,也最喜欢与人谈论学问,特别欣赏有才能的人, 提拔了许多出身寒门的名士, 并且与他们一起制定礼乐,弥补了魏国一直以来缺乏的典章制度。
九月,皇上诏令改宗主督护制为三长制。
先前魏国户籍上登记的户口,不论三五十家,还是千人百口,只要属于一个宗主的,便与一家一户耕种的农民相同,户口隐匿严重,赋役轻重不均,宗主的力量堪与国家相提并论。
如今三长制重建魏国乡里,五家为一邻,五邻为一里,五里为一党,邻、里、党各设一长,合谓三长,由本乡能办事且守法又有德望者充任,负责检查户口,催征赋役,维护治安等等。
可以说三长制是由班禄制和均田制引发的,同时三长制又能促进班禄制和均田制的实施,总之,三者相辅相成,互相推进。至此,魏国建立了从朝廷到百姓的层层管制,君王的旨意直接到达最底层,鲜卑大姓、汉人豪强再没有与朝廷对抗的能力。
冯煦少年时的豪情壮志,逆境中对民情的体察,幽禁中的冷静思考,执掌皇权后的担当,都化成了班禄、均田、三长几道诏令,这些都是她毕生的心血,也是她人生的最高峰。
就在这里,冯煦将一切都交给了宏儿,他还年青,正可以向更高的山峰前行。李冲说的不错,宏儿已经能够担起天下的重任了。
太皇太后再次退居方山。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冯煦重新迈上了方山的土地,站在灵泉苑泉水旁,昔日的莲花池已经拆掉,温泉水穿过灵泉苑流向山下,袅袅热气很快就散去,汇入江河之中,她又抬起头眺望着方山之上,立起碑石之处正是自己未来的归属。
李弈已经葬在了那里。
他一直等着自己。
冯煦的心很安定。
她来到这个世上已经过了四十四年,虽然身边有高允那样年过九旬的寿星,但其实与更多的人相比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寿命不短了,特别是自己还经历了那么多。
冯煦就感慨万分地叹了一声,“我就一直留在这里了!”
皇上突然出现了,“太皇太后,我陪着你。”
冯煦有些吃惊,“你不是带着大臣们出巡了,怎么到了方山?”
“第一次单独巡视,心里总是觉得不平静,突然间听到太皇太后离开平城的消息,我就急忙追了过来。”
冯煦心情复杂,竟不知说什么好。
“太皇太后既然喜欢方山,我就也搬到方山,政务在方山也一样能处置啊,”宏儿笑着,上前挽住了冯煦的手臂,“太皇太后,我想你了。”
冯煦之所以在皇帝出巡的时候回到方山,就是不想面对分离——这辈子她已经面对太多次的分离了,父亲、母亲、姑姑、李弈、王叡……她再受不了与宏儿的分离。
宏儿长大了,自己早不能再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爱抚,甚至还几次刻意地责备惩罚过他,冯煦不知道宏儿心里怎么想,尤其是他带着臣子们离开平城出巡后,一定有很多事情会传到他的耳中。
当年拓跋弘离开北宫之后就被挑唆着与自己生分了,宏儿会怎么样呢?冯煦很害怕,她从没有这样怕过,也根本不能接受宏儿就此与自己分离——并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分离,相较而言,心与心的分离,比什么都可怕。
但是冯煦不能阻止,不,确切地说她完全有能力阻止,只是不想——那个秘密,她会永远留在心底,哪怕宏儿亲手递给自己一杯毒酒,她也不会说出,只会笑着接过饮下。
现在听到宏儿简单的一句想自己了,冯煦轻轻地合上双眼向着方山默默地道:“李弈,这是宏儿,这是我们的儿子。”她感谢李弈,感谢上苍,感谢神佛,感谢命运!
眼前这个宽厚善良的年青帝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阴郁,没有疯狂,他天性就与拓跋皇家不同,骨子里散发着平和优雅。
“太皇太后,”宏儿揽住了她,他已经从小小的孩童长成了高大的男子,很轻易地把太皇太后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我知道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宏儿什么都听到了,甚至他也不可能不相信,因为许多事情简直就是铁证如山,但是他依旧相信自己对他的好。
除了善良,可能还有血脉亲缘吧,无论什么也斩不断。
冯煦一生再无憾事——她是失去了很多,可得到了更多,父母和姑姑的爱,李弈的深情,拓跋新成、拓跋小新成、王叡的友谊,还有宏儿的依恋。
“皇上,”冯煦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良久道:“回平城吧,你会成为了不起的帝王,彪炳青史,太皇太后会一直以你为傲!”
“我想成为了不起的帝王,但我也需要太皇太后的帮助啊!”宏儿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就留在了方山,对太皇太后孝敬如初,事事谨慎,朝政中事无论大小,一一回禀,全部依照太皇太后之意。
唯有到了此时,冯煦才肯定自己过去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继承李奕血脉,再由她亲手扶持长大的孩子不会忘恩负义,不会恩将仇报,她相信他能将魏国带向更好的将来。于是她亲自作了《劝戒歌》三百章、《皇诰》十八篇,留给宏儿。
太和十四年九月,冯煦又一次病倒了,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她知道不可能再起,便在金册上留下了遗旨:归葬永固陵,棺椁器物,务必从简。
太皇太后崩逝,时年四十九岁,是日,一群五彩羽毛的雄雉集于灵泉苑,实为奇景。
皇上哀恸不已,虽依照太皇太后的遗旨将她葬在永固陵,陵墓之内节俭如太皇太后遗旨,但却将永固陵扩建,大小规制与魏国历代帝王相同;又从魏国帝王之例谥太皇太后为文明太后。
文明太后的葬礼,孝文服衰,五日不食,此后绝酒肉,不内御者三年,一改魏国历代帝王丧仪,一如汉人士族母子。
皇上在永固陵前开始为自己营造了寿宫,准备死后也埋葬在这里,永伴抚养自己成长的祖母太皇太后,号为“万年堂”。
太和十五年,由太皇太后提议重建的静轮天宫在皇上的支持下落成。皇上亲自命名为“玄空寺”——玄者,取自于道教教理;空者,则源于佛教教理。玄空寺位于平城外东北峭壁上,离地几十丈,殿宇皆半悬于空中,设有佛堂、纯阳宫、还专门设置了供奉了儒家先师孔子的殿堂,以栈道相连,鼓楼、钟楼之声相闻。太皇太后一直希望佛、道、儒三家共同为国家各尽其力。
太和十六年,武周山建成佛母塔洞。这座石窟与先前主要雕塑帝王形象的大佛完全不同,正中是接天连地的方形塔柱,上面满布佛龛、雕像,富丽堂皇。佛教之义,诸佛与人相同,皆有生养抚育之母,建佛母塔便是为母后祈福。佛母塔内二佛同坐一龛更是示意太皇太后与皇上二圣临朝之时,赞扬母后摄政的功德。
太和十七年八月,皇上再次来到方山永固陵,祭拜之后立于文明太后陵前默然不动。
满朝臣子没有人能劝得动,最后永固陵的女官出来了,“皇上,回去吧。”
“伽罗,朕就要带着宫廷、百官、京郊大营离开平城,到洛阳去,在那里摒弃所有鲜卑旧俗,禁胡语,禁胡服,改汉姓,兴周礼,建立新的国都。”
“那皇上就去吧。”
“可是,伽罗,那样朕就再回不来了。”皇上转过头目视着万年堂,那里已经落成,正如孩童一般依着永固陵,可是自己已经长大了,想要去更广阔的天地。
“皇上,你是想问太皇太后的心意吗?”去斤伽罗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太皇太后在最后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留下陵墓、葬礼从简的遗言,她对皇上,对多年追随她的臣子,对自己都没有任何嘱咐,只从容地离开了,仿佛平日安睡一般。
“可是,伽罗,你跟了太皇太后一辈子,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也应该最明白太皇太后的心意。”
“我是知道很多事,”去斤伽罗轻声提醒皇上,“可皇上才是最懂得太皇太后的人啊。”
“朕最懂得?”皇上低声问自己,然后他抬起头回答,“对,朕懂得,朕一直懂得。”翌日,皇上拜辞永固陵,率领群从百官,步骑百余万自平城南下,魏国从此步入中原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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