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微微笑了, 王叡替自己回了南阳大长公主倒是比自己反驳她要好, 便起身招手示意, “大长公主想是才自平城外面来, 先坐下再说话。”

　　南阳一向对朝政从来没有兴趣, 也不大懂得朝局变化, 今天她上殿反对处罚法秀, 虽然是被人利用，但其实究其根本却是为了自己好。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最支持自己的人之一, 她没有任何目的，只为了她们间的友情。她希望自己在宫里得到稳定的地位，她赞同自己与李弈在一起幸福的生活, 她担心太上皇帝想将自己接到公主府, 就在不久前源贺出征河西平叛时，她还利用过去在沃野的势力帮助自己调动了几千兵马协助平叛。

　　南阳大长公主的好心与太上皇帝想借着弘扬佛法谋夺皇权是完全不同的, 也正与朝中许多人想法一样, 他们崇信佛教, 便对佛门一味地宽容, 此时皆反驳王叡道：“诛杀法秀, 岂是保护佛门？”

　　“太武帝之所以灭佛, 正是因为征战平叛中发现寺庙里藏有兵器——寺庙中如何有兵器？还不是因为佛门日益骄横？眼下魏国的僧尼经历了二十年的厚遇，骄横之态不下太武帝时，连朝廷的约束都敢反对, ”王叡就道：“法秀谋逆一案如果眼下不加严处, 将来恐怕也要与太武帝时相类，那时佛门便要重临一场大灾难。”

　　“太皇太后睿智天成，深思远虑，知风起于萍末，更需防微杜渐。此番朝中设立官员参与佛务，正是要帮助佛门整齐法度，管理僧尼，避免再出祸端。”

　　“法秀之案，恰逢其会，高中书令审明他的确聚众谋反，自然要依照朝廷律令惩治，且唯有如此，方能清除佛门败类，保护僧尼不受败类的牵连，免除将来再次惹恼帝王，佛门再历经太武帝时惨状。”

　　“自古以来，万物一理，盛极反衰，否极泰来。不知大家可还记得崔浩司徒，他因信奉道教，便一力劝谏太武帝灭佛，最后身死族灭，正是不通盛衰变迁之理。反观道家的寇谦天师，推行天师道，拯救无数黎民，成为国教天师，使得道家兴盛至极，却在太武灭佛之时再□□对灭佛，不但保全许多高僧，亦保全道教。是以佛教重新兴盛，道家却也没有没落，更没有受到打压。”

　　南阳大长公主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了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太上皇身边的高僧，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自太武帝灭佛中逃出来的，当时亲历的悲惨情形深深地刻在骨髓之上，此时更为动容，“原来太皇太后并非打压佛门，而是为佛门谋得长久生存之计，我等见识浅薄，倒是误会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见王叡几句话就将南阳大长公主和太上皇带来的高僧说服，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要是朝中的臣子都像他一样，自己会省了多少事啊。

　　对于佛教，冯煦曾无比地相信过，也曾彻底失望过，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依旧礼佛，只是在她的心中，再不可能有如过去一般笃信，却亦不会反对。身为太皇太后，她会礼佛，也会去道观打醮，甚至对信众不多的景教也不排斥。

　　重新临朝听政，冯煦并非第一次不由自主被推到主持朝政的位置，也不再以暂时应对的心思打理魏国，这一次她对于朝局的思索更加深入，也就想通了手握皇权的人无论推崇佛教还是打压佛教都是不适合，当然对于道教或者其他教义也是一样，为了魏国的江山，最好的办法就是控制。

　　不论百姓们如何崇信某一种教义，但都要处于皇权的控制之下。从某种角度下，冯煦现在做的其实与太武帝相同，只不过太武帝用的是武力，他发觉佛教已经影响到了皇权便用杀戮除掉他们，而冯煦却要用另一种方法。

　　太皇太后笑道：“大家放心，终我一生，定然不会灭佛。不过，若是佛门之中没有思虑深远之辈，不懂得佛法必要在朝廷的限制下才能真正弘扬的道理，将来一定还会再遇到太武帝灭佛的情形。诸位慎之，慎之啊！”

　　而佛门之中，并非没有寇谦一般大智大慧的人物，如今随太上皇来到太华殿中的高僧便已经心悦诚服，“我等退下之后定然约束弟子，从此谨遵朝廷律令。”

　　太皇太后就赞道：“太上皇舍弃帝位献身佛法之时，我心中即悲伤又担忧，可现在我亲眼见到他身边的诸位不仅深通佛学，还明智过人，也就放下心事十分高兴了。我相信今后太上皇在鹿野苑与诸位谈经说法，学习教义，不但与他的本性相合，使他更加睿智，且颐养天年。”

　　高僧们念着佛号，“太皇太后大慈大悲！”

　　便有高僧道：“当年文成帝复法，并在武周山凿佛像一尊有如帝身，像成之日，颜下足上出现两枚黑石，正与文成帝身上的黑痣对应，轰动天下。一时之间，圣迹远播，狮子国献玉佛像，沙勒胡国献佛钵，平城内人潮如流，皆道敬帝就是敬佛，敬佛亦是敬帝。如今太皇太后何不于武周山为新帝再开佛窟，与先前数位帝王并列，彰显帝王仍佛祖转世，令天下百姓敬仰，使得天下的寺庙亦成忠君礼佛之所。”

　　太上皇到来之时，正值朝会，平城之内的高官们在都在太华殿内，眼见着太上皇气势汹汹而来，没多久便理屈辞穷，反倒是不少跟随他而来的高僧们劝谏太皇太后开凿石窟，就有玄都坛道首站出来道：“若论本朝国教，却还是天师道教，老子化胡，佛祖本也是老子的化身之一。如今太皇太后设置官员并非只用心于佛教一派，对我们道教亦一视同仁，臣请继续修建寇天师羽化前遗命之静轮天宫，与天神交接，护佑帝王。”

　　原来道教自太武帝时被立为国教，此后虽然式微，但从没有被废弃，先前太上皇时唯尊佛教，道教之人亦知趣沉默，到了此时终于出来为本教争夺地位。

　　不论是佛法东渐还是老子化胡，在冯煦看来二教总有些相似，总以超脱凡俗，教人向善为要，但二教为了各自弘法，总有许多相争之处——当然，他们最重视的便是争夺帝王的支持，如今也就是自己的支持。

　　太皇太后两度临朝听政，每一次都平定乱局，带来国泰民安，声望颇高，更兼她一向雅致高量，此时听着佛道两家的宣扬，面上带着笑意，没有一点不耐，让佛道两家的僧人道士越发用心劝谏，只盼能说服太皇太后能更重自己的教义。

　　自汉时佛教传入，佛门道门斗法便没有停止过，如今殿内僧人道人皆为魏国之内的得道之士，修行更是非同一般，所论教义极为高深精采，引得众人都听住了。

　　正于最热闹时分，中书令高允站起身道：“开凿石窟，雕塑石佛，以尊崇佛祖与帝王；或者修建静轮天宫，能与天神交接，保佑魏国，听起来似乎并不为错。但为帝者，纵有神佛护佑，却还要用心修德，勤于政务，方能保家国社稷长久。若是为政者昏庸残暴，便是每日献祭，神佛恐怕也会厌烦。”

　　“静轮天宫自太武帝时至今，已经修了几十年，每年拨劳役上万，却一直没有建成；而武周山开凿石窟以来，雕塑石佛蔚然成风，除武周山外，又有鸡鸣山、羊头山、鹿野苑处兴建浮图，所费为静轮天宫的数倍，毁伤人牛无数，可这几年来，魏国之内的叛乱、灾祸却越来越多了。”

　　“臣年少时微贱，不懂佛法道法，只知农桑。如今若将修建天宫、石窟的民力用以耕田，一个壮丁可耕田百亩，每亩产一石半，合计有粮十几二十万石。魏国若能每年增收这些粮食，赈济灾民、平定叛乱、震慑四方，又有什么可忧虑的？”

　　是的，朝中除了佛教、道教两者相争，还会有高允这样的读书人不信佛也不信教，他们只信儒学。儒学来自上古的礼乐，强□□化和仁政，着重君子的修养，希望建立正确的伦常，保国安民。汉武帝时，儒学曾经十分兴盛，但乱世之后又因为儒学所提倡的“仁义”与世情完全不合而渐渐衰败下去了。

　　冯煦是汉人，自小读书，所学的多半便是儒家的学说了。她第一次临朝听政时便开始重用高允等儒生，还采纳了高允的建议在魏国设立乡学——那时的她，年轻而且自负，特别赞同用儒家的理念治理天下。

　　当然了，如今的太皇太后也并不反对儒家，她对于高允的这一番劝谏非常赞同，事实上她这一次临朝听政后所采用的方法正与高允之意相合，施行仁政，爱惜民力，轻徭薄赋，几个月内便使得乱纷纷的魏国平静了下来。

　　只是，经历了更多的冯煦也不再第一次临朝听政时对一切充满美好憧憬的太后，以为按照书上所教导的就能达到儒家书上所说的内圣外王。她错过，也因此失去了最心爱的人，自己也差一点就病死，如今的她更加明白如何能掌控经历了无数战乱，满目疮痍，鲜卑人、汉人和各类胡人混居的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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