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暮,一轮夕阳垂于半空,颜色红得有些暧昧,或者说,有些浑浊。
开始起风了。
军队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喧闹,涂山辉草草瞥了一眼,便晓得是他的人占了主动权。引领望了望那高峻的青丘山,半山处的云雾已被夕阳泼上了一层红,原本高贵不可侵犯的天人之姿竟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妖娆,不由咧嘴一笑——便如他面前的这个人一样。
“马上天就黑了,这件事我们还是回府再议,兄长以为如何?”涂山辉面色温和,倒像是诚心询问他的意见。
涂山芒愕然抬头,那温柔的笑意在他眼中简直就是最锋利的匕首,将他的双眼生生刺痛,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成拳。涂山辉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已经能预感到涂山辉会拿出一连串的证据来逼他就范,可是他又该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是,他本是抱着弑父的信念去的,可是在那一刻他心软了,他看到父亲苍老的疲态,他心软了,可是这样的情感,他该如何去让那些人相信?
涂山芒疲惫地阖上双眼,夕阳的霞光照在他薄薄的眼皮上,透过来些许温度,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输的一败涂地,但他输给谁了呢?涂山辉还是涂山闻英?心内一哂,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些年所做的毫无意义,他以为涂山辉闯入了他的家庭,但事实上,他才是真正多余的那个人……
“好,回去。”涂山芒平静道。
*
户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安,一颗心被吊在半空,慌乱不能自处,又突然觉得胳膊处被撕裂一般的痛,一瞬而过,心更是突突直跳,于青露殿中来回踱步,终于等来公子回府的消息——两位公子,双手一撒,险些跌倒在地。
涂山辉行在最前,看见户宝,一张淡漠的脸上立时生发出笑意,也不施礼,直接道:“夫人好。”
户宝最厌恶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刚要出声训斥,便看见了紧随其后的涂山芒,右臂上两道伤痕虽已愈合的差不多,但衣服上斑斑驳驳全是血,必是受了极严重的伤,两行珠泪顿时沿着户宝的面颊躺下,上前紧紧拥住自己的孩子,颤声道:“芒儿,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涂山芒不忍母亲伤心,安慰道:“我没事,娘看,这不是都好了么?”
户宝拭了拭泪,仔细瞧那伤口,虽是极长,但好在已经长结实了,只留下两道棕黑的痂印。心疼立刻转为了怒气,指着涂山辉骂道:“是不是你干的?果然是没人性的孽种,当初你娘那点蛊惑人的伎俩你倒是学的好,天天缠着闻英。现在闻英不在了,怎么着,你想把我和芒儿弄死你才甘心啊!”
涂山辉面色一沉,冷冷道:“骂我可以,骂我母亲不行。”
户宝见他这副阴沉沉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音调更高了些,“我骂那个贱人怎么了,把闻英勾引了去生下你这个白眼狼,我骂她怎么了?你娘就是个下贱胚子!”
涂山辉一语不发,眼帘半垂,细密的睫毛将双眸遮蔽住,眼底是几近疯狂的仇恨,盘根错节,足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拉进这一场盛大的复仇仪式。他已经忍得够久了,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夫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下毒杀害父亲。”涂山辉抬起脸,一瞬间云销雨霁,明媚的有如三月春阳。只是此言一出,满室哗然,户宝如夜半闻雷般,惊得浑身轻颤,双眼呆呆愣住,一时口不能言、脑不能思。
一位长老上前,面上似有愤懑之色,斥责涂山辉道:“放肆!怎能随口污蔑夫人!”
涂山辉对他点头,笑道:“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肆意揣测,只是铁证在前,我如何也不能为夫人辩驳。”
长老也是吃惊不小,半晌方开口询问道:“有何铁证,拿出来大家一起评一评。”
“是。”涂山辉唤来心腹山离——山离是涂山闻英赐给他的贴身侍卫,自他十岁起就跟着他,嘱咐了几句,山离领命下去,不多时便领了不少人来到这青露殿,户宝一眼便瞧见了自己屋内的几个下人,只觉五内俱焚,兀自站立不住。
涂山辉指了指其中一个丫鬟,道:“你,上来。”那丫鬟手捧一物,只是用绢布包起,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涂山辉亲自上前将系的结打开,露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瓷瓶,向众位介绍道:“这瓶子里装的是青夕散,一种无色无味却致命的毒药,不管何时下毒,要到傍晚才会发作。”
说道“傍晚”,各位长老突然忆起先族长辞世时亦是傍晚,面面相觑,有一人出言道:“老族长的确是傍晚仙逝,但不能说明就是此药所害啊。”
涂山辉赞同地点点头,继续道:“的确,光凭这药是说明不了什么,但若是此药被人在花园中发现,而且还是在大公子到老爷房中的必经之路上,又该如何呢?那日大公子去看望过老爷,将房中下人尽数支走,又做何解释?”
众人听了,四下窃语一番,心中对涂山芒已经生出了怀疑之意,但此事非同小可,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铁板钉钉的证据。涂山辉暗笑一声,将户宝身边最得信任的一个丫鬟带到大殿中间,吩咐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户宝见是喻荭,心下一沉,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可那丫头就当没看见似的,张嘴就把她做的事全都抖落出来,“夫人吩咐我去为她找这青夕散,老爷去世那日早晨大公子来给夫人请安,夫人把我们全都支了出去,我在门外隐约听见什么‘先下手为强’,心中觉得不好,便去跟二公子坦白了这事。”
喻荭说的,七分真、三分假,但是户宝却揪不着她的错处。涂山辉勾了勾唇角,喻荭原本是对户宝忠心耿耿,他不过略使了些手段,她便死心踏地为自己卖命了。女人嘛,尤其是像喻荭这样身份低贱的,所求的不过是如意郎君、尊荣位分,若是她们把身子都给了你,你再许他们些美好愿景,她们便会成为你手中最顺手的利剑。
“你胡说!你分明就是和他串通好了来诬陷我!”户宝气的浑身颤抖,敢情她身边最信任的人竟是涂山辉的走狗!这丫头打小就跟着她,也不知道涂山辉使了什么迷魂术把她给骗了去,果然这贱种和他母亲一样,最善蛊惑人心!
“她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清楚。”涂山辉环顾一圈,笑道:“我来青丘之前,这丫头就已经跟着夫人了,又怎么会是我的人呢?若您一定要说是和我串通好了,那也是因为您的做法太让人不耻,她才会来找我帮忙的。”
涂山辉命喻荭下去,又请上老爷房中的四个丫鬟,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个上前一步道:“夫人、各位长老,老爷辞世那日大公子的确来过老爷屋中,那日是我们四个守着,老爷尚在熟睡,桌上有刚刚煎好的药,我们想着先凉一会儿,等老爷醒了,正好服下。不想大公子一来便让我们几个出去,公子离开后我们进去一看,老爷已经醒了,药也喝的一点不剩。”言毕低头下去,似是不敢看夫人和大公子的表情。
“喻荭来跟我告密之后,我便派人暗中跟着大哥。他从老爷那里出来后,沿路寻了个僻静处将这药一丢,怕是做贼心虚,不敢带回去,我的人便把这瓷瓶给捡过来了。”涂山辉补充道,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明了,所有的环节都衔接的完美,他倒要看看这些人还能怎么为他们母子开脱。
“可是,”一位长老皱眉困惑道:“先族长和夫人是夫妻,夫人有什么动机去做此事呢?”
“这个问题问的好。夫人若不是被逼的急了,断然下不了手。但是儿子的前途和奄奄一息的夫君之间,她选了自己的儿子。您说是不是?”涂山辉言笑晏晏,直望着户宝。
大家被涂山辉这么略一提点,自然而然便也猜到了夫人的用意——老族长宝爱二公子,很有可能留下遗命让二公子继承族长之位,而这是夫人和大公子最不愿见到的事,所以便抢在那之前,先置老爷于死地。
户宝紧紧拽着自己儿子的手,已然快要崩溃。在她眼里,这些人个个扭曲着脸,磨刀霍霍,每一道眼光都像是刀剑割破她的血肉,每一个笑容都是对她的讽刺,他们窃窃私语讨论着她的死法,他们全都要她死,全都要她死!
户宝突然疯了一般大笑起来,众人停了言语,抬眼看她——她已然不是高贵的青丘之母,而是一个杀害自己丈夫的毒妇!
“这都是我的错,与芒儿无关,我一人承担所有的罪责。但是……”户宝顿住,眼神凌厉地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一遍,“我虽存了这个心思,但芒儿始终忍不下心去杀他的父亲。闻英的死与我们母女无关,倒是你,涂山辉,为了扳倒我们母子,你才是下毒手的那个人吧。”
涂山辉与户宝久久对视着,眼里尽是挑衅,忽的一笑,道:“夫人为了推卸罪责,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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