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们重逢的场景,或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中、或在缀满星辰的杳杳江河边、或在市井集市的人群中,白天黑夜、清晨傍晚,他拈花微笑,她满眼泪水飞奔进他的怀中,身边充斥着他温暖的香味,像是阳光的味道,于是她终于可以安心,笑着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听着他对她说依依情话。
她知道自己是妄想,此生若能再相见,也不过是眼前这样的情景——他站在无妄之海的对岸,整个人仿佛一团巨大黑影,被周围的黑暗吧不断吞噬,却始终倔强的——屹立不倒。无妄之海中云雾翻腾,似乎比平常更加汹涌澎湃,大概是它能感受到两方强大的气场,互相牵引排斥,从而涌动的更加猛烈。南乔站在浮凉的身侧,全身僵直,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她看不清对面那人的相貌,可是依据其伟岸的身形,她也能辨别出其身份——正是她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她的丈夫,蚩尤。
南乔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况味,她只希望他快走,就算他们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算再怎么遗憾再怎么不甘心,就算这是她此生最后的一点点慰藉,她必须鼓起勇气推开他,她怕自己沉湎留恋有他在的时光,怕他受伤痛苦,怕他让她随他回去……
南乔两手从浮凉手臂上移开,怯生生打了个寒噤,她闭上眼,此刻她多希望自己归于微末、归于尘埃,眼前都是幻象,她不要有任何的情感,任何的牵挂,随世间的清风、明月,一起转瞬即逝,成为清风的一段香,成为明月的一束光……
“乔儿,随我回去。”
那声音里布满了风霜、疲惫、苦痛,从这样俊秀伟岸的男子口中道出,又添了几分心酸,南乔循着这声音的纹路,似乎可以看到他湿润的双眼,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看到他不知是为了宽慰自己还是宽慰她的疲惫笑容,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泪水,无法掩饰她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心,无法掩饰她的失态、她的爱恋、她的失败。泪水从眼眶中不断涌出,她将双手捂在面上,泪水顺着手的纹路向下走,她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她的伤心无处诉说,她知道自己是欲盖弥彰,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浮凉的眼皮底子下,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在用什么表情、什么眼神打量着她——冰冷、孤傲、不屑,可是她不在乎了,她已经忍耐了这么久,为了那可笑的尊严,为了不向他表现自己的软弱,她已经忍耐的太久的,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可是再次见到自己心上那人,她发现自己的心还是火热的、真挚的,她的所爱、她的所恨,从来没有放弃过,可是她在期待什么?救赎么?不会有的,那就在此刻,她要为自己、为那段还没来得及好好珍惜的爱恋、为了她从前的光辉岁月好好一哭,饯别也好,忘记——也好。
良久,她的抽噎声渐渐低了下去,像是潮汐落幕,天地重新归于寂静,她将自己的泪水拭干,向前走了几步,声音颤抖着向对面那人问道:“你还好么?”
对面静默了片刻,答道:“不好。”
南乔的心一揪,惨淡笑道:“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不让你担心,你是不是就会忘了我?”蚩尤犹豫着问出了口,似乎一瞬间衰老了许多。
南乔顾不得身后的浮凉是何想法,微笑道:“我怎么能够忘记你?我还有一生的时间,去想念你。”
蚩尤终于展露出微笑,即便南乔看不清。他向前一步,脚下便是翻腾着的无妄之海,对南乔伸出手,温柔道:“过来,我们回家。”
家?南乔一愣,双眼再次布满泪水……她哪里还有家?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家是醉春楼,结果家破人亡;后来她以为自己和烛龙在的地方便是家,结果烛龙娶了别的女子;再后来,她认定了九黎是自己的家,那里有她深爱的人、有热情的百姓,她已经准备好要在那里安定一生,可是终究天不遂人愿,命运捉弄,她要在此虚度一生……她早就被天命抛弃,天地虽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南乔摇摇头,凄惨笑道:“那不是我的家,是你的。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却是我的坟冢。”
“我这次来一定要带你回去,你不用在乎什么誓言,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南乔愣了一愣,他竟然连她发誓的事情都知道了,想必是商几告诉他的。想到这里,南乔心里突然生出些微薄的恨意——她明明叮嘱过商几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让蚩尤涉险。南乔定了定神,问道:“商几怎么样了?”
蚩尤点点头,道:“他恢复的很好。”
南乔放了心,继续问道:“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
蚩尤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供出商几,终还是应道:“是,他全部都告诉我了。我是你的丈夫,我有权知晓自己妻子的下落,他只是将这件事告诉我,并没有逼我做任何事,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责怪他,我要走的路没有人可以拦。”
南乔苦笑一声——她就是知道蚩尤一定会来寻她才特地嘱咐商几不要泄密,如果他是一个善于权衡利弊、分析得失,或者说——他不是这样的喜欢她、珍惜她,她就不用整日担惊受怕。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说自己是不欢喜的,他能为她寻到这里来,她心存感激,又是真诚的开心,他对她这样好,看来只有下辈子可以偿还了。
“夫君,”她面上羞涩的神情仿佛还是一个纯真少女,仿佛他们之间没有这条万丈鸿沟,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触,她弯唇笑道:“你是我南乔,此生唯一的夫君。”
蚩尤先是诧异,随后反应过来,心中满满的都是酸楚,那对面的人儿——他甚至连她的面庞都看不清,在黄泉待了这么些日子,想必是瘦了不少,不知冥王平日里如何待她?是否受过委屈,是否想念人世的一切?他合上双眼,准备踏进眼前的无妄之海,他不知自己能不能过去,或许会被云雾吞噬,或许会跌入万丈深渊,但是他总得试一试,不然怎么带他心爱的女子回家……
“不要!”南乔惊叫一声,一滴泪夺出眼眶,因为黑暗她无法看清他的行动,待她发现时,他已经双足踏上了翻腾的无妄之海,她满眼恐慌看着他的步履,胆战心惊等待着下一刻。
蚩尤只觉自己的双足无比沉重,他的灵力被黄泉的阴气压制住无法完全施展,即使他用尽灵力想要结起结界,终是徒劳。他感觉从足底传上来一阵阵的痉挛,这无妄之海中蕴满了天雷,天雷顺着他的掌心传到了天灵,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他的意识在一点点流失,灵力也随之一点点的散去,再也无法支持他在这云雾上行走。他的双手紧紧握拳,想要攥住最后的一点意念——快到了,就快到了,南乔就在不远处等他,他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脸上尽是泪痕,她的双眼因为哭泣而红肿,可依旧是梨花带雨的美丽女子,她一直是这般美丽……他有些慌乱的一笑,想出声去安慰哭泣的她,然而他不能够,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只能木然看着她在他面前哀哀欲绝、悲痛万分的模样,他的心被牵的很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无用、这样懦弱、这样卑微,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安慰,他多想把她紧紧揽入怀中,告诉她——
一切都会过去,这段晦暗的日子,终会迎来结局。
他们离的越来越近,他全部的心思都在他身上,他觉得她应当高兴——然而她哭的越来越厉害,他很困惑。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子在不断的下沉,半个身子都已经陷在了云雾中,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疼痛的加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劈开一般。
“我们——回家。”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嘴型表示。再走一步,再走一步他就能上岸,然而最后的意识就像奄奄一息的烛火一般,本来就已风雨飘摇,如今油尽灯枯,他昏厥过去,整个身子直直往下掉,眨眼间便在南乔眼前消失,他的身体穿过蕴满天雷的云雾,布满了各种各样、或小或大的伤痕,然而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的身子在无限下坠,无人知道无妄之海下面是什么样的,没有人去过,就连冥王浮凉,也都没有去瞧过究竟。
南乔撕心裂肺的呼唤了一声蚩尤的名字,这一声贯彻在整个黄泉,惊得亡灵都震了一震。南乔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眼中的泪水似乎已经干涸,他不能就这样死去,她没有离开黄泉,咒誓不会应验,他一定会活着,一定!
南乔闭上眼,纵身一跃,跳入了无妄之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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