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近处远处,空无一人,他像夜行的鬼魅,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处,脸上表情模糊,目光飘渺恍惚,极尽目力,也无法看到翻腾云海之下是何状貌。
在她毫不犹豫跃下无妄之海的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其实何尝不是——她宁愿死也要与蚩尤在一起,却不愿意在他身边好好活着。
浮凉向前伸出的手已经麻木——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拉住她,可她终究没有给他机会,她是那样的毅然决然、毫不犹豫,也正因此他伸出的这只手成了一个笑话,仓促暴露在充满恶意的空气中,成了他心中永远的一道伤疤。
他把这只可笑的手收回来,唇角慢慢上扬形成一个嘲讽的弧度,只是这次连他自己都模糊了——他究竟是在嘲笑她的孤勇,还是在嘲笑自己的多情自扰,大概兼而有之。
他知道她的纵身一跃不仅仅是为了蚩尤,也不仅仅是为了逃避他,她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自己的完满和升华,憋闷了这样久,她终于可以真正放纵自己一回,无论面前是山崖、江海,还是丛林野兽,甚至根本不晓得自己会遇见什么,她都会选择纵身一跃,这是她对此世的背叛、对自己生命的背叛、对天地玄冥的背叛,但是她遵循了自己。
浮凉的眼角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他惊讶地碰了碰那滴泪水,依旧温润潮湿——这样温暖的东西竟然属于他?他很诧异,紧接着他的笑容渐渐归于平静、归于释然。
这强留的缘分,终究是转瞬即逝,不过也好,让它随风飘散,从此山海寂、孤城瞑。几千几万年前的那段过往——他已经回想起了,然而还没有机会告诉她,她大概是再没有机会记起了吧……
——愿你我再逢时,彼此便是陌路。
*
梦中时光无限漫长,从白天至黑夜,从春至夏,从秋至冬,梦中女子似乎永远在沉睡,那样好的姿容,无法用世间的任何物什相比,她的双眸平静地合上,嘴角微微带笑,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她身上的衣衫雪白,触手生凉,让南乔恍惚以为是冰雪所制,如此冰清玉洁,未曾受过世俗的一点点沾染。南乔就这样守在她的身边,愈看愈觉得熟悉——好像是相识已久的故人,她大胆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这样凉,不由令南乔蹙了蹙眉。她绞尽脑汁地回想,回想她是否认得这个人。她脑中似乎布满了迷雾,谜题的答案就在这迷雾中忽隐忽现,她拨开迷雾,向她要的答案走去。恍惚中看见一个女子回头对她微笑,南乔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心中隐隐腾起一丝恐惧——这个女子,和沉睡的女子是一模一样的脸……
“你是谁?”女子笑问道。
“南乔。”
女子以袖掩面轻笑,摇头道:“不,你不是。”
“那我是谁?”南乔惶惑。
女子不言,向前走了几步与南乔对视,南乔在她琉璃一般剔透的瞳仁中寻见了自己,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脸,与她多么相像——只是不如她这般光彩照人,鲜妍妩媚罢了,她的手颤抖起来,小心翼翼问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对不对?”
女子依旧没有回答,只温柔笑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你受伤了,快回去吧。”说完这句话,便化为云烟消散。南乔仿佛被人拖着离开此地,挣扎着,扑打着,终是无用——她还没有弄明白那女子是谁,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迷糊了,然而眼前景象变幻莫测,最后只剩下徒然的黑暗。她感觉到自己周身的疼痛,几乎是渗透到了骨子里去的那种,疼痛把她唤醒,可是非常温暖——是她流的血吗?不,不是,这是一个男人的怀抱,这熟悉的味道,这低低的呼唤声,她再熟悉不过!对,她掉入了无妄之海中,和蚩尤一起。
南乔终于睁开双眼,刚刚的梦境已经全然忘记,她的眼前,只有这个男人,这是她的丈夫,是她此生的挚爱。她眼中柔情似水,微笑道:
“真好啊,我们都活着。”
蚩尤的双眼猩红,头发蓬乱,他笑着,声音越来越大——他实在难以掩饰自己的高兴,高兴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他说:“是啊,真好。”
上天仁慈,让他还能如此紧紧拥她入怀,真好,真好啊……
南乔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压在了蚩尤身上,也就是说——他为了保护她不受伤,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挡去了最沉重的一击。她眼眶一热,连忙从他的身上下来,这样一动方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被天雷劈开的伤口,生疼。她怕蚩尤担心,硬是熬了下来,若无其事的把蚩尤扶起来,用手小心摩挲着他的面颊,心疼道:“你怎么样?”
蚩尤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行军打仗受过的伤也不少,这样不算什么。”
南乔听了觉得有理,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她不知道无妄之海的天雷和人世的刀剑不同,后者仅仅可以造成皮肉之伤而已,蚩尤凭借神躯很快即可痊愈,但是前者——是天地混沌的怒气,在造成皮肉伤之外,还可抹去神的修行,蚩尤在无妄之海上待了那样久,损耗的灵力实在是难以计数的。
“你呢?”蚩尤抚着她的乌黑鬓发,温柔道。
蚩尤紧握住她的手,温柔的摩挲着。双眼放空,专心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无妄之海在上方翻腾着,阴云密布,厚重若一重重山峦。这里比无妄之海上更加昏暗,他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如果说无妄之海把黄泉分成了两个部分,上面的一个部分由冥王掌管,是亡灵生死轮回的关隘,那么下面的这个部分又是做什么的?掩藏的如此隐蔽,由无妄之海守着,绝非一般的神可以到达的地方——就连他都丧失了一半的修行。蚩尤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南乔虽是神躯,然而她没有灵力护身,又是如何穿过无妄之海的?
南乔发现蚩尤在用沉重的目光打量着她,狐疑道:“你想什么呢?”
“没事。我就是在想,怎么出去?”
的确,逃离了浮凉的掌控固然是值得高兴,然而他们也不能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南乔只知道从来路回去,现在四处一片昏暗,一点头绪也没有,着实令人发愁。
南乔率先起身,对蚩尤道:“你坐着别动,我去看看,等会儿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蚩尤挣扎着也想起来,无奈他的伤太重,有些使不上力。
南乔连忙把他按住,安慰道:“你在这里乖乖待着,哪儿也别去,等我。”
蚩尤十分不放心地看着南乔——他跟她好不容易重聚,他真的很怕自己一撒手,她就又不见了……他牵着南乔的手不肯放,执着道:“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
南乔蹲下身在他额头上烙下一个吻,他怔了一怔,听见她柔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浮凉在上面,奈何不了我们。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就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好不好?”
犹豫了片刻,他终于点点头,她是他的妻子,他应当相信她。
南乔从地上捡了些石子,走了几步回头笑道:“我每走一段都会留下一颗石子,这样我要找你方便些,你要找我也方便些。”
蚩尤忍不住笑了,道:“好。”他的心终于落了地,看着南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随后闭上眼,背靠山石准备暂时休憩一会儿。
四野空旷,寂静无声,因而石子投地的声音分外清晰。南乔独行了半晌,什么也不曾见到,心中正是郁闷,气的往前用力扔了一颗石子,不想没有石子落地的清脆响声,而是“咚”的水声,南乔心中一喜,连忙往前跑了几步,果然有一条河横亘在她面前,流速缓慢。若是跟着水流动的方向一直走,是不是就能找到出去的路?南乔如此想着,跟着流向走去,还不忘一路留下石子。
河水其实将他们足下的土地围城了一个圈,河水是死水,与外路不通。南乔发现时,已经成功绕了一圈,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原点,不由精疲力竭瘫坐在地。
看来要出去,必须得先渡河。
南乔把自己的衣摆撕了几条下来,紧扎在一起,一端系着石子,另一端自己握在手中,慢慢地往水中放石子。南乔的手都深入水中,石子仍然没有碰到水底。南乔叹息一声,河水太深,他们现在浑身是伤肯定也没力气凫水过去,看来只能等伤口恢复再说。南乔照着原路返回,将所见告知于他,蚩尤点点头,道:“那我们先在这里睡一会儿,我身体可以自行恢复,到时候再帮你疗伤。”
南乔听他提起,方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不痛了,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手臂,原本密密麻麻的伤痕已经不在,略微呆了半晌,方才道:“好,我知道了。”
喜欢思归处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思归处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