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上官英姿挥退了下人,一人在房中静思。平日里这个点,她早该就寝了,可这几日,实在是辗转难眠。
明儿闻人越就会来皇宫下聘,正式提亲。这几日她也考虑清楚了,无论有什么顾忌,还是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如若闻人越真的把剑交到等闲客栈黑市,她会请求上官承泽,不管付出多少钱财,都要投得。她相信整个上官皇朝,不会有比皇门更富贵之人。
想到秦驭风,她双颊情不自禁飞起一抹红云。那日在驿站,他虽始终没与自己过多言语,可他能出现,就已让她动容了。
她找出他赠自己的那片青叶,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这么多年了,这片青叶没有因为被人攫取而衰败腐朽,仍然翠绿如昔。她曾问过他,何以如此神奇。他告诉她,此为还魂草之叶。还魂草为难得一遇的奇珍,入药可治百病,断根亦可长存。这片青叶,是他远游蓬莱时,无意采得的。
忆起往事,她更是入了迷。忽而,窗外传来几声叽喳,一只青鸟飞了进来,停留在案上,用喙梳理着羽毛。
她觉得这鸟儿有些眼熟,随即走过去,凑近了看。青鸟见她靠近,又飞了起来,却不为逃走,而是悬于门口,扑棱着翅膀,一边叽叽喳喳,好似召唤一般。
她心中一动,跟出门口,青鸟即刻前行,领着她穿过回廊,穿过宫殿,在夜色中漫游。她心中泛起紧张与期待,以及难以压抑的心神荡漾。当青鸟领着她到了御花园,她终于看到了那抹叫她朝思暮想的英挺身影。
她满面潮红,放慢脚步,款款行至那人身后,轻声道:“秦盟主。”
秦驭风转身望她,却没什么表情。
她并未注意到对方的冷淡,兀自沉浸在惊喜之中。他竟然主动来皇宫找她,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秦驭风道:“深夜叨扰,还望郡主见谅。”
她羞涩答:“无碍,难得秦盟主主动来找我。不过,你要来,为何不直接从宫门而入?你知道,没人会拦你的。”
“秦某今日来,只为私事,不宜惊动太多人。”
虽然他语气很是僵硬,可上官英姿依旧热情不减。毕竟,他已许久不曾与她论及“私事”了。
“盟主是为曲虹剑而来么?”她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曲虹剑落于他人之手。”
“郡主误会了。”秦驭风道,“秦某此番前来,是想请求郡主,不要再插手江湖之事了。”
这种话,他对她说过不下万遍,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担心我答应闻人越?”她说着,更是羞涩,“其实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
“郡主又误会了。”秦驭风冷然打断,“你与闻人越的事,我并不挂心。”
“你……”上官英姿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继续道:“这么些年,郡主为我,奋不顾身,秦某不胜感激。秦某身为江湖中人,有恩必报,可郡主所施恩德,实在叫秦某难以报偿。”
“你不需要报偿,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秦驭风凝视着她,前所未言的严肃:“江湖风波未平,秦某实在无心儿女私情,郡主才貌双全,不应将心力耗在我身上。”
“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上官英姿毫不遮掩地表露真心,“风浪再大,总会有平息的时候。”
“可郡主撑得到那个时候么?”秦驭风冷不丁问。
她一怔,没有回话。
秦驭风继续道:“郡主乃金枝玉叶,应安守皇门,尽享富贵。涉足江湖,则今日不知明日事。就算你不在乎,秦某也担当不起。”
她好像听不懂一样,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你此话何意?”
“秦某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又道,“希望郡主不要再为了我,以身涉险。郡主此刻进退两难,秦某又何尝不是?郡主的心意,但凡我能回报分毫,至少也能求个心安理得。可你一片赤诚胜过山高海深,秦某实觉受之有愧,更觉难以呼吸。”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她直言不讳,却不是她臆想中的意思。她明知话头不对,仍固执地不愿深究,扯着一抹僵硬的笑容,讪讪道:“这话是不是重了些?我说不求回报,就是不求回报,我都不介意了,你又何必如此计较。”
秦驭风叹了口气,道:“情深似海,若无以为报,则似泰山压顶。这么些年,秦某确实怠慢了你,可你无形中于我施加的压力,亦如芒刺,叫人坐立难安。”
上官英姿整张脸都僵了,她愣了好久,才怔忡道:“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秦驭风以沉默表示肯定。
她一时无声,脸上渐渐浮上悲切之情:“没有别的了?”
秦驭风没有答话。
她感受到他的冷绝,顿觉心中一阵刺痛。跟着泪意浮了上来,双眼一片赤红。这么些年,这人虽然刻意疏远自己,可她总认为,他这么做,有一半原因是怜惜自己,不想自己陷入险境。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没错。可她没想到的是,另一半原因,竟然是他觉得情深似海,犹如泰山压顶!她还从未听过这么稀奇的理由,虽然,这并不牵强。
她想出言责骂对方,骂他为何总是这么道貌岸然,装模做样。少时他教她武艺,叫她清清,明明是那么真诚,那么亲切。可她嘴唇翕动了半天,吐出来的,只是一句质问:“你为何要这样?你明明就是在乎的!你不想我嫁给闻人越,我知道的!!!”她这么说,不知是为了叫对方看清,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而他依旧面不改色,口气更是冷淡:“郡主话说远了,你我之间的事,无关闻人越。至于你要怎么答复他,是你自己的事,我无能左右,也无心左右。“
他最后那四个字,叫她入坠深窟,呼吸亦停滞了。好一个“无心左右”,这真是她这辈子,听过最无情的话。她以为经过驿站之事,他们能打破坚冰,靠近一些,殊不知,却是退得更远,远到,她都要看不见他。
她因着惶恐而仪态尽失,竟然冲动地奔上去抱住他,言辞凌乱:“你不要这样好么?你嫌我过于坦诚,我便收敛一些。我也可以如你一般,不动声色,将心事藏于心中。你……你不要同我说这些……”说到后头,她竟然啜泣了两声。
秦驭风内心不会比她好过多少,可他还是强装镇定,微微使力,掰开她的手,漠然道:“郡主不要这样,秦某真的受不起。”
她失魂落魄地望着他,无论是心神还是手脚,都感觉无处安放。她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的人,一下觉得陌生,一下又觉得熟悉。她想起七年前,她兴高采烈地去参加琼楼盛宴,一开始歌舞升平,举杯欢庆,人人脸上都挂着喜色。可筵席将末,他们的脸相继失去了颜色,趴在案上,再没有醒过来。上官承泽虽是无恙,却也惶恐无助,只能抱着她,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一片血流成河。
后来是秦驭风冲进琼楼,打翻了他们面前那杯下了寒血散的酒,而后上官骁礼出现,他们才得以幸存。那时她便觉着,这人犹如天降神兵,他的出现,不但救了她的性命,还让她感觉可以倚靠,可以托付。虽然他事后总跟自己说,他学艺未精,可她已然觉得他神勇非常了。
这种崇拜,到底是什么时候变质的呢?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好像不知不觉中,她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上官承泽以为她是为了稳固江山,不再受人欺辱才选择自强的,一开始也的确是这样的。可到了后来,请求授艺成了一种手段,一种……可以有机会见到心仪之人的手段。
然而她却忽略了,她心仪的人,是身负大义的英雄,在他心中,武林,江湖,才是首要的。她明明清楚,却总奢求,他能于闲暇中,多看自己一眼。现在看来,连这也不能指望了,因为这小小的奢望,都让他觉得如泰山压顶,难以呼吸。
她何时对一人这样低三下四,殷勤尽献过?可惜,这人始终不领情。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疲累,好似被抽干了力气,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无力道:“我明白了,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会为自己打算,你亦无需烦忧。”
秦驭风应该松一口气的,可听到这话,他更多的是矛盾,郁结。饶是如此,他还是不近人情道:“如此便好。”
上官英姿眼中最后一抹光彩都消失了,像个无思无觉的傀儡。
秦驭风有些不忍,又不愿真情外露,最后只道:“望郡主远离是非,万事安康。”
“承你吉言。”她木然道,而后落魄离去,一路都没有回头。
秦驭风举头望月,不忍看她的背影,他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又要优柔寡断起来。此时月入云间,光华晦暗,一如他的心情。他兀自呢喃:“从前以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指逃不过血雨腥风。殊不知,是人在江湖,可望而不可及。”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此前上官英姿会将江湖比作空城。因他这一刻,也觉内心空荡,无处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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