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限已至，陈桂实在坐立难安，遂一早就带着皇令，入宫寻上官英姿。

　　她到郡主寝宫时，上官英姿正在宫女的侍奉下梳妆打扮。今日行头尤其隆重，华衣抖开来，拖了几尺长，上身如凤摆尾，更显皇族之贵气。琳琅满目的珠钗插了一头，步摇在转身侧首间，摇曳出妩媚之姿。

　　胭脂的香气在屋中萦绕，陈桂走近，看着铜镜中描眉施粉的人，忽然就想到一句诗：当窗理云鬓，对镜贴黄花。女子悉心修饰自己的情景，的确是动人心弦，且有岁月静好之感。只不过她以为身为当事人，上官英姿应是彷徨无措的，可铜镜中的脸安然自若，较之前几日，冷静得有些过分。

　　上官英姿见她都不说话，眉毛一挑，问：“你不是来找我么？怎么都不吭声？”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来是想陪着她，支持她，可对方这样子，好似一点也不需人操心。

　　上官英姿一笑：“你莫担心，我应付得来。”

　　话语间，有人上来传话，说闻人越已至，此刻正在长夜宫静候。

　　上官英姿移驾前去，陈桂跟在后头，十足没见过世面的畏缩模样。

　　上官英姿用余光瞥了她一眼，道：“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莫要插嘴，你性子直率，别为逞口舌之快，又惹了那定西王子。”

　　她谦逊地点点头。

　　长夜宫中的几人已候了一阵子，之前客套交际了几句，正陷于冷场尴尬之时。上官英姿的出现重燃了气氛，这其中最热切的，当属闻人越。

　　他欣赏地打量着上官英姿，道：“郡主今日这样装扮，真是千娇百媚，仪态万千。”

　　“多谢越王子夸奖。”上官英姿领着陈桂入了坐。

　　一切就绪，闻人越便直接对上官承泽道：“陛下，想你也听说，在下属意英姿郡主已久。我们定西国人，性情率直，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此番前来，是为提亲，彩礼已至殿外，望陛下恩准，你我两国结秦晋之好。”

　　上官承泽望了眼上官英姿，她一脸平和，好似无关自己。这不由得令他有些无措，因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该打太极，还是该婉言相拒。

　　好在上官骁礼适时解围：“皇族结姻，照规矩，得由帝王下旨。越王子一意孤行，定西国王同意？”

　　“这你不用担心。”闻人越摆摆手，“父皇年事已高，有意逊位于我，无论国事还是家事，我都可以自行做主。”

　　上官骁礼又道：“此事需先商讨，你不经请愿就亲身上门提亲，实在有些唐突。”

　　“那礼亲王的意思是不赞成了？”闻人越眯眼挑眉，一副玩味的样子。

　　“亲王并非此意。”上官承泽做起和事佬，“亲王只是觉得，越王子率直坦诚，叫我们一时为难而已。”

　　“我看不出有什么为难的。”闻人越撇撇嘴，感觉不足挂齿，“皇族联姻，不但门当户对，还能促使两国交好。长久以来，上官皇朝与定西，虽不至于针锋相对，但关系，绝不能称好。若陛下答应联姻，我可以定西国储君的身份作保，我在位之年，定当安分守己，绝不扰乱上官皇朝。且你国有难，我亦愿意出兵扶持。若陛下不信任，在下可书笔墨，白纸黑字为证。”

　　他这话说得如行云流水，无懈可击。上官承泽抵挡无力，弱声道：“可郡主是我唯一的妹妹，叫她远嫁定西，我实在有些不忍……”

　　“皇兄，你不用再说了。”一直沉默的上官英姿突然出声。

　　众人将目光投向她，她仍坦然自若，一如坐佛，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众人惊诧万分。

　　她吐出三个简短的字：“我愿意。”

　　陈桂瞠目结舌，欲要出言劝阻，可一想起对方之前的嘱咐，又把话生生咽回去，只拉着对方的衣袖，低唤：“清清……”

　　上官英姿视若无睹，重复道：“若两国能结秦晋之好，我愿意与越王子共结连理。”

　　闻人越激动得眉飞色舞，眼睛直勾勾低盯着她，嘴唇翕动，想说的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是玩了些手段，给对方下设下障碍，但他再怎么玩世不恭，也没想过强人所难。他是真心以为，自己是不会得到回应的，为此，他还想了许多下招，例如在她拒绝自己之后，怎样与她持续纠缠。他以为，只要关系不断，她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但他绝没想到这一天会是现在。

　　他结结巴巴，晕晕乎乎：“郡主，你真心的？”

　　“越王子以诚相待，我岂可辜负。”上官英姿道。

　　闻人越喜不自胜，一时失态，竟然搓起手来。他就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只差没有蹦起来，口里喋喋不休：“郡主答应，那便是最好了。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去悉心筹备，届时定当风风光光迎你过门。”

　　“不用那么久，亦不必大张旗鼓。十天，你打点好了，我便跟你回定西。”上官英姿说这话时，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闻人越兀自沉醉在喜悦里，并未注意到她的冷淡：“可如一来，岂非怠慢了郡主？”

　　“我都不嫌怠慢，你还担心什么？”

　　“也是，也是。”闻人越哈哈大笑，他深知她不是在乎排场之人，“郡主放心，十天后，在下定当准时上门迎娶。”

　　上官承泽看着他们这样一来二去的，始终有些不放心。他试探性地问：“清清，你真想清楚了？”

　　上官英姿看向他，总算是有了些表情，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凄凉。她道：“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

　　上官承泽知道她并非意气用事之人，她说想清楚了，便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这其中的隐情，他不便深究。毕竟，女儿家的心思，他能捉摸透多少？

　　他叹了口气，对闻人越道：“既然郡主愿意，朕也不便阻拦。”

　　闻人越难得地谦恭，抱拳相拜：“多谢陛下！”

　　上官英姿忽然又幽幽吐出一句：“两国联姻后，望越王子能言而有信。”

　　闻人越当然知道她指的什么，笑嘻嘻道：“郡主放心，在下绝不会叫郡主失望。”

　　事已谈妥，闻人越带着满心欢喜离开。留在长夜宫的几人，却是各怀心事。上官承泽和上官骁礼想要追究明细，可上官英姿一副疲于应付的样子，他们尚未开口，她就道：“皇兄，礼皇叔，我累了，若你们想问什么，待到明日吧。”

　　二人只得作罢，上官承泽对陈桂道：“劳你陪陪清清。”

　　陈桂点点头，搀着上官英姿回到郡主寝宫。

　　一入内室，上官英姿就脱下了长可拖地的外袍，拔掉满头珠钗，随意掷在地上，后又抹去满脸彩色，终于回归本元。

　　陈桂瞅着她忙忙碌碌，直到她消停，才轻轻唤：“清清。”

　　上官英姿一怔，望她一眼，忽然长叹一口，虚脱落入座椅，好似经历了一番恶战。

　　“你怎么了？”陈桂试探性地问。

　　对方不答。

　　“你为什么要答应闻人越？”她追问，“你明明不喜欢他的。”

　　上官英姿满面颓丧：“事到如今，喜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

　　陈桂不明白，直脑筋的她只懂得，人不应该做违心之举来为难自己：“那秦驭风呢？秦驭风怎么办？”

　　上官英姿无力地望着她：“这不关他的事。”

　　“你不喜欢他了？”

　　她苦笑一下，道：“阿桂，感情的事，不是一句喜不喜欢就能说清的。”

　　陈桂一知半解：“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作践自己，拿终身大事开玩笑啊。”

　　“我没有作践自己。”上官英姿叹息，“我只是……真心累了。”

　　陈桂疑惑地眨眨眼。

　　“这么多年，上官皇朝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皇族，倾尽所有，始终是垂死挣扎。在朝廷中，皇兄与礼皇叔在应付摄政王的同时，还要时时顾着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我也卷进去。而在江湖，我亦身份尴尬。助了力，就被人传江湖与朝廷勾结；闯了祸，又要连累皇兄他们，真心吃力不讨好。”说到这，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或许，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最好的归属。”

　　陈桂终于听明白，对方说了这么多，不外乎一个意思，就是不想再给人添乱了。然而对于陈桂来说，她在乎的不是那些江湖大义，牺牲与奉献。她在乎的只有，这个刚与自己结义金兰不久的姐妹，就要远嫁了。这一去，也不知日后能不能再见。思及此，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跟着啜泣起来。

　　上官英姿又疑又慌，赶忙给她拭泪：“怎么哭了？”

　　她抽抽嗒嗒的：“我们这才刚结拜，你就要走，我……我以后找谁说心里话去？”

　　上官英姿有些感动，有些不舍，还有些怜惜。她柔声安慰：“不是还有沉少侠么？”

　　这个时候，她哪顾得上别人：“他又不是女子，闺房秘事，怎好跟他去说。”

　　上官英姿笑得无奈：“你别这样，我只是远嫁定西，又不是死了。”

　　她慌张地捂住她的嘴，害怕一语成谶：“别乱说话！”

　　上官英姿一怔，随即又一笑，温声道：“天高地远，只要心系彼此，便仍可感受到对方。”

　　她暂时止住泪，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就好像年幼时她做的一只鹤望兰纸鸢。状似鸟，实则为花，飞上高空，摇曳生姿，在日光中泛出金色的光华，自由，而又高贵。然而，那却是她唯一一只没有收回来的纸鸢。她尚记得，那日线缠到了树杈上，她用力过猛，拽断了线，那纸鸢就此挣脱，遥遥直上九霄，再不见踪迹。

　　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当日目送着那纸鸢消逝于天际一般，伤心，不舍，不安，无奈。她擦去眼泪，犹带啜泣：“你真的想清楚了？这次去定西，不是远游，是嫁人，你点了头，无论喜欢与否，都是要跟人家过一辈子的。”

　　上官英姿一怔，想起闻人越那轻浮随意的样子，虽然有点儿烦躁，却也并不那么讨厌了：“在皇族，有几门婚事是两情相悦的？越王子为人是有点儿放荡不羁，但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又花了这么多心思，想必，对我是真心的。跟着他，我总不会吃苦。”

　　这话倒是没错，没有人会为一个无足挂齿之人手段用尽。陈桂想。

　　上官英姿握住她双手，深切道：“我走之后，你可要顾好自己，别再那么鲁莽冲动了。”

　　她点点头。

　　“遇上难事，可以找礼亲王。皇兄柔懦寡断，礼皇叔却是刚毅果决，多少能帮上忙。”

　　她又点点头，更用力了些。

　　“再有，”上官英姿想了想，补充，“曲虹剑完璧归赵后，希望你不要放弃它。”

　　陈桂疑惑地望着她，有些不明白。

　　“虽然我不知道剑为何无法开刃，但我总觉得，这个原因，只有你能找出来。”

　　陈桂有些心虚，垂首逃避她的眼神。

　　上官英姿继续道：“我知道你无心江湖，但总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

　　“初心？”陈桂咀嚼着这两个字。

　　“你的初心，不就是为曲虹剑开刃，然后心无所挂地回青城山去么？”上官英姿笑道，“若是无法达成，即便你回了青城山，也难以安心的。”

　　她感觉被对方戳中了痛处，一时有些呼吸困难。

　　上官英姿拍拍她的手，笑意更甚：“你总是那么胆小，害怕入局太深，小命不保。可我却觉着，你真是有些杞人忧天了。有沉少侠在，你怎么会死，你又怎么舍得死？”

　　陈桂脸一红，嘟囔：“别胡说八道。”

　　上官英姿知道她口是心非，笑了笑，忽然又变得正经，一字一句道：“阿桂，珍惜眼前人。”

　　她怔怔地呆望对方半天，几不可闻地点点头，后又道：“一路保重，清清。”

　　她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们最后一次推心置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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