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宫中,上官承泽一手支着下巴,坐在案前。他眉头紧锁,满脸愁苦化都化不开。现在他很需要清净,可面前的两个人不给他机会。在门外候了几个时辰求见,实在是没理由也没脸面推拒,不得已才给放了进来。
秦驭风双手抱拳,正义凛然道:“陛下,天谴门大破风烛堂,一夜之间声名鹊起,经此一役,不少同风烛堂有过节的江湖中人,都视沉阙为除暴安良的英豪,纷纷对其投诚。短短时日,他的势力几何增长。若任其这般壮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秦某恳求朝廷出兵讨伐!”
上官承泽抬了下眼,没有表态。
闻人越则添油加醋道:“秦盟主说得没错,世人不知细节,只知沉阙手刃了邪人奸臣,做到了武林与朝廷都做不到的事。再这样下去,无论是武林正道,还是上官皇朝,都将威严不再。过去风烛堂虽是大患,但至少还能用以制衡沉阙。如今风烛堂树倒猢狲散,若我们再不先发制人,必将不战而败。”
上官承泽依旧没有表态,愈发地纠结。
秦驭风更显急躁,再道:“陛下,现正是燃眉之时,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非得等到一个月后,人家逼上门来,你才后知后觉吗?”
“陛下,我与秦盟主已派人去搜寻天谴门的驻地,相信过不了多久,必有回音。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就是粉身碎骨,都会与沉阙拼到底。在下恳请你即刻下令!”
上官承泽注视着二人,良久,才细声细气,犹豫不决地吐出一句:“非得……如此吗?”
秦驭风道:“若不如此,正道与朝廷,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上官承泽眼神游离一圈,嗫嚅:“可他……毕竟是皇族人,是朕的手足啊……”
“陛下!”秦驭风一声厉呼,“这时不可妇人之仁!那天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他就是冲着你来的。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有顾及手足之情吗?”
“他是他,朕是朕。你们江湖中人,是非恩怨都用拳脚解决,可是朕,朕只是个普通人。”
“你怎会是普通人,你是天子啊!”
“天子又如何?”上官承泽无奈喟叹,“我不过是坐在龙椅上而已。你们这般大肆请愿,可有问过我想不想,愿不愿?”
秦驭风急于求成,权不顾及对方的私心,继续进言:“陛下有陛下的顾虑,可你总不能忘了,礼亲王和清清,是怎么死的!你这样犹豫徘徊,对得起他们吗!”
提起这,上官承泽更是纠结。上官骁礼他是了解的,一身正气,嫉恶如仇,公私分明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可是上官英姿,他同样也是了解的。他与她一样,少时经受过那么大的惨剧,后又成长得那么孤独,对于血脉亲情,从来都是放在第一位的。他很想知道,若她还在世,她会怎么想?是同面前这二人一样,欲除沉阙而后快,还是同自己一样,为意外收获了一分亲情而手足无措。
他思忖一阵,沉声道:“若是清清还在,她不会想见到手足相残。”
秦驭风一怔,只要是关乎上官英姿,他总是无言以对。
但闻人越是清醒的:“谁都不愿见到手足相残,但这事,不是陛下单方面就可以决定的。”
上官承泽抿抿唇,还是不能痛下决心,他吸了口气,道:“你们……容朕再想想。”
“陛下!”二人异口同声疾呼。
他不愿再听到更多的反对意见,毅然决然道:“探寻天谴门驻地之事,你们尽可去做,有消息,第一时间禀报。但无论如何,不可轻举妄动。”
秦驭风还想再说什么,就被闻人越一个眼色制止。秦驭风知道他的意思是多说无益,只得作罢,手却不甘心地紧握成拳,指甲都快要把掌心刺出血来。
这时候,上官承泽又甩甩手:“你们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二人带着愤慨离去,偌大的长夜宫,终于只剩一人。
上官承泽惆怅地叹了口气,回想着不久前的场景,依然感觉惊心动魄。在那之前,他从未见过沉阙,只是听梁吟歌说,他与自己生得很像。少时路过冷宫,里头永远是重锁深深,寂静无声。若非宫里的一些流言蜚语,他都不知道里面住了人。后来重锁解开,却并未多一分生机,因那里头,是真的没有人了。先皇对外称,皇幺子重疾缠身,不幸病逝,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生来不详的人,终是不能被容忍的。
彼时有娘亲,有上官英姿在身边,他再怎么离群,也只是个形式,毕竟那时候,家还是在的。而且梁吟歌总教导他,身为皇族,貌似风光,实则不易,像他这种没有强大后台的皇子,更是不易。若想安生,只能明哲保身,万不可陷入皇室纷争之中。所以长久以来,他都把自己当成一个隐形人。然而可笑的是,教他独善其身的人,自己却铤而走险,冒着犯大不讳的罪名,盗出劫火令。尽管没能阻止上官瀛夺权,可至少保住了最后一张底牌,没有叫他篡位成功。
他的娘亲,到底还是心存正义的,只是,身为人母,谁又愿意见到自己的孩子陷入险境呢?
如今,他虽身处高位,却是真真正正的鳏寡孤独。命运给得太多,他有些捧不住。特别是经历了那么多聚散离分后,更怀念血脉亲情。他有些后悔,当年路过冷宫时,没有驻足,亦没有多留一份心思,在他那命运多舛的兄弟身上。如此一来,他便不会在见到对方的时候不知所措,外加心虚气短。
他思前想后许久,终是没有头绪,只得叹息一声:“谶儿,以往,你我为同族,却不同命。如今,竟然同命相连了。”他惆怅地望向远处,“一样的身不由己啊……”
另一头,秦驭风与闻人越离开长夜宫后,牢骚满腹。闻人越道:“陛下口口声声说容他想想,可依我看,他根本就是不愿意讨伐沉阙。”
“越王子说得是,在下亦这么认为。”
“那秦盟主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任陛下感情用事吧。”
“陛下优柔寡断,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你的意思是……”闻人越眯起了眼,“先下手为强?”
秦驭风点点头:“还需得越王子配合。”
“你说。”
秦驭风有条不紊地耐心道来:“护国军是一定不能用的,他们虽然听命于我,但真正的主子,还是陛下。若动用了他们,必定走漏风声。可如此一来,便少不少人手,探寻天谴门驻地必要多花许多时日。我会发动正道联盟,但凡能用得上的人,都加入探寻的队列。至于越王子你那边……”他双手抱拳,“还请你从定西多招些人手过来,眼下,我们拼的是一个先机。”
闻人越连连点头,回敬:“秦盟主放心,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忽而,秦驭风又想到什么,咕哝道:“不知卜先生他们解卦解得如何了。”
这倒是给闻人越提了个醒,许久没有消息,差点都忘了这回事。他道:“不如我们前去看看吧。”
二人相携来到卜先知的住处,尚未进门,就听茶杯摔在地上的碎裂声。二人顿感屋内气氛不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进。
一阵拾掇碎片的声音过后,赵异香的声音响起:“师父,何必这样气急败坏,欲速则不达,更何况晦月夜还未到,要解卦,不急于一时啊。”
“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师父!”卜先知的情绪相当急躁,“眼见着就要天下大乱了,你还说不急于一时?若是到了晦月夜依然解不开卦,那该如何是好?!”
赵异香倒是满不在乎:“就是解不开,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难道还会有人说您的不是不成?”
“你给我闭嘴!”
赵异香虽是不服,但还是关不住嘴,只是声音低了几许:“你退居江湖这么多年,当个教书先生不是挺好。何必非得蹚这趟浑水,惹来一身骚。”
“你!咳……咳……”卜先知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不住地咳嗽。
“师……”赵异香刚想关怀,想起之前的警告,硬生生吞了下去。
卜先知缓缓气,抖着声音道:“记不记得你拜师之时我同你说过,相学之人,有三点必要遵守,一是心怀大爱,二是淡薄小我,三是绝不可泄露天机。这三点,你有哪一点做到了?”
赵异香哑口无言。
卜先知指着她,声色俱厉:“我真是没看错你,若非一早将你逐出师门,还不知你会怎样辱我门风!”
关于这件事,一直是二人之间的逆鳞,这么多年来,卜先知心里有芥蒂,赵异香亦有委屈。她性情刚烈,便是面对尊长也不知收敛,按捺不住张口就驳:“老匹夫,你说话要凭良心。”她气势汹汹,“我犯戒,还不都是为了救你!你不知感激也就罢了,还反过来将我逐出师门。我知你迂腐好面子,所以一直以来,也没怎么记恨你。如今江湖有难,你一句话,我便不计前嫌地跑来同你共临风雨。我如此卑微讨好,你不但不给我好脸色看,还要翻旧账。卜先知,人人都说你豁达宽容,怎么一对上我,你眼里就容不得一粒沙子了呢?”
气氛静默了几秒,长时间的对峙后,卜先知一字一顿艰难地道:“我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还不是给你收拾烂摊子!”
赵异香疑惑地皱眉,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当年,你哄得你师姐一同打开玄古须臾卦,除了太阴九绝的秘籍,还看到了什么?”
赵异香心虚地眨眼,眼神闪烁。
“玄古须臾卦里能看尽天下事,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
“瞳生异象,是至尊之命。若为皇族,则登九五之尊,统治期间,国泰民安。若为庶民,则改朝换代,取而代之。”
赵异香绞紧衣袖,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会知道?”卜先知问。
“……”
面对她的沉默,卜先知又一次爆发:“你当我当真打不开玄古须臾卦!”
赵异香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早在少时,我便侥幸打开过一次。”卜先知道,“我之所以对外声称此卦难开,皆因不愿泄露玄机。皇家那个重瞳子,本应平步青云,为何会沦为孽障,你心里没数吗?”
此话一出,赵异香再也没法嘴犟,她“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师父,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大逆不道!可我真的身不由己啊!”她擦了把眼泪,哽咽,“段不易得了《太阴九绝》后,上官瀛又找上门来,他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当上皇帝。你知道,他们从来都是狼狈为奸的,为了你的平安,我不敢得罪啊!只好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卜先知痛心地捶头:“摄政王是什么人?你告诉他,等同将重瞳子推上绝路。”
“皇家哪一个皇子不是上官瀛的眼中钉?便是我不泄露天机,他也会除之而后快。师父……”她一路跪行,抱住对方的腿,“我都是为了你啊。你可以怪我,怨我,可我求你,别再将我视如敝屣。”
卜先知拨开她的手,抽回腿:“那重瞳子狠辣阴毒,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叫他知道这回事,你必定在劫难逃。”
“师父……”她痴痴地望着对方,感觉这话中蕴藏了某种微妙的情感,是她从来没有察觉到的。
卜先知甩甩头,疲倦道:“罢了,此时不是争论的时候。我只希望,你能尽心尽力助我开卦,莫再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毕竟,这是你自己做下的孽。”
赵异香啜泣着应允了。
而站在屋外的二人,早已呆若木鸡。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长久以来,关于瞳生异象,是为不详的传言,竟然是一纸谎言。更万万没有想到,事实恰恰相反。
二人站在原地许久,不知何去何从。最后,秦驭风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叮嘱闻人越:“千万,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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