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挂,天光晴好,正是忙于生计的好时候。纸鸢作坊里的俩人男的在纸上描画,女的在削着竹片,二人时而各司其职,时而浅浅交流,倒是一派和睦。
不觉间天光已过大半,沉阙瞧着艳阳已有所收敛,便搁下笔,指着案上数张画了一整天的杰作,对陈桂道:“你看这些造型如何?”
陈桂停下手中的活,认真瞧了一阵,评道:“画得倒是挺好。”
沉阙咧嘴笑,有些沾沾自喜。
陈桂下巴朝面前的一堆竹篾努了努:“帮我把这些削削,再磨得圆润些。”
沉阙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削起来,然而不过三两下,就给劈成两截,手指也给划破了。
陈桂见了,立马扔了手中的东西,捉过他的手,冲口道:“你小心点啊!”
沉阙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脸一红,这才发觉自己把心疼表露得太明显,于是不轻不重地扔开对方的手,嗔怪:“这么毛手毛脚的,竹篾可是纸鸢的脊梁!光画画儿好有什么用?飞不起来的纸鸢谁会要。”
沉阙笑得痴憨,全然不顾自己还流着血:“你这般马虎得人,竟也会有训人毛手毛脚的一天。”
她哼了一声:“我是马虎,可那也得看是对何人何事。”
“是是是。”沉阙连连点头,柔着声音哄,“我知你做起纸鸢来,定是一心一意的。”
她撇撇嘴,望见他的伤口,终是忍不住,取了纱布伤药来:“你小心点啊。”她又说,语调已无之前的犀利,而是满满疼惜。
他由着她弄,动作间,二人目光相会,虽无言语,却洞悉了对方眼中的暗示。他们都忆起了曾经,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事情。那时,她认为他是个诚挚的少年,因为一口食物的恩情,愿意为她忍痛,流血。现在,她仍然相信他愿为自己忍痛,流血,只是,她再不能确定,那份诚挚,是否如故。
忽而,她感觉耳际的呼吸声重了些,而后,听到对方道:“阿桂,你会对我一心一意么?”
这听着似问话,可语气却像是央求,又好似表白,或者试探。她从未见识过这么复杂的语境,更因为对方的直接而心悸,一时间茫然失措,无言以对。
莞尔,门外响起群青的声音:“门主。”
二人如梦初醒,沉阙脸上还残留未退的温情,声音有些恍惚:“什么事?”
群青表情凝重而复杂:“门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沉阙预感不妙,但还是给了陈桂一个安抚的笑容:“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她点点头,笑得有些勉强。
沉阙跟着群青走后,她望着满屋子大大小小,已完成未完成的纸鸢,忽觉索然无味。“玩物丧志”,在铸剑山庄时,爹爹一见她一门心思鼓捣纸鸢就要这般训责。过去她很讨厌这个说法,因为她的“志”就是这纸鸢,所以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在“玩”。可这一刻,她是悟得彻彻底底了。
自那日沉阙对她知无不答后,她时而觉得接近了他一些,时而又觉得更远了一些。觉得近,是因为他对她已无任何隐瞒;觉得远,是因为自己的心事一日重过一日。她不善伪装,又无法坦露,唯一的应对方式只有逃避。
这些日子,他们都对二人之间那悬而未决的立场问题只字不提,她也不再试图劝说什么,她明白对方听不进去的。而沉阙为她布置的这作坊,倒是营造了一个很好的假象,让她可以栖身在内,不问世事,二人亦因此得了这一时的和睦与安宁。
可群青的出现叫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行走江湖也有些日子了,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从对方的表情与回避的态度不难看出,定是又出什么事了。
爹爹对她的责备从未错过,玩物丧志,给她一个借口,她就以此蒙蔽自己,忘了自己处在风口浪尖。她真是太不自觉,太贪图安逸,此时此刻,她真想亲耳听爹爹再骂上几句,骂到再无颜面逃避。
沉阙这一去,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一见她便道:“饿了吧?晚膳已经备好了。”
二人相对而坐,眼前一桌子珍馐美味,二人却都兴致缺缺。一个明显心神不宁,眼中透着疲倦。一个,则为对方的忧而忧。
终于,陈桂忍不住开口:“是不是出事了?”
沉阙不打算否认,但也不打算说明白:“你莫挂心,我能解决的。”
她确是了然于心:“是不是秦驭风要找上门来了?”
“你从哪得的消息?”
“这不难猜啊,”她拿着筷子,戳着米饭,很无聊一样,“我爹和他爹是莫逆之交,他叫我爹世叔,便是对我再失望,看在我爹的面上,他都不会弃我不顾。”她抬眼望住沉阙,“尤其我还跟正道大敌混在一起,他就是翻遍整个江湖都会把我找出来,给我爹一个交代。”
沉阙静静望了她半晌,才道:“阿桂,你到底还是懂了。”
“现在才懂,貌似太晚。”她自嘲。
“你也同他们一般看我么?觉得我是恶人?”
他望着她的眼神隐隐含着期待,好似希望听到惊世骇俗的答案,可她还是让对方失望了,因为再没有人,比自己更庸俗了。
“你不是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你么?”她道,“我不想说违心的话。”
“可我在乎你如何看我。”
她一怔,愣愣地望着对方。自打将身份被揭穿,沉阙大概是觉着没有必要了,便再也没戴过面具。此刻他双眸中流露出的真诚,因着那异样重瞳的缘故,双倍地深沉。她一时感动,一时又觉得讽刺,然后莫名其妙的,就有泪意涌现。
然而她不知道,每回见着她哭,沉阙表面镇定,心里却总是不安的。若是知道她哭的原因,他会心疼,会担心哄不好。若是不知道,他在心疼之余,又会多一分紧张,因为越是猜不透一个人,就越害怕对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
而此刻,他不明白她为何哭。
“你不信我?”他问。
“不,我信。”她道。
“那为什么……”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时至今日,事情已经发生了,罅隙已经生成了,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即便眼前这人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又如何?这并不能抹煞他之前做过的事。
“沉阙,你还不明白么?我可以接受你欺骗我,也可以接受的你的道歉,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欺骗自己啊。”
她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沉阙却是半个字都没听明白。他嗫嚅:“你此话何意?”
“我知你幼时受了不少苦,你会变成这样,无可厚非,我没有权利指责。只不过,莫再跟我说这些一往情深的话了,那只是你的妄想,那都是计谋而已。”
“计谋?”沉阙笑得像哭,“在你眼里,我舍命救你是计谋,你我相遇相知也是计谋?”
“从你未雨绸缪,布下天罗地网起,你就应该知道,你我不会有将来的。”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疼。
沉阙眼中浮现寒光,他带着一星咬牙切齿的意味,问:“你为何就不愿站在我这边?”
“你觉着可能么?”她笑得讽刺,“一个人的出身,是改不了的,就好似你身体里始终留着皇族的血,而我始终是铸剑传人,没得选的。若我站在你那边,就是与我爹为敌。我不是你,我与我的家人,没有深仇大恨。”她说着说着,终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变成自怨自怜,“你若真有那么在乎,便不会置我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沉阙暗中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像被人锁住了咽喉,一时间透不过气来。眼底那点寒光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惶恐。他控制着气息,急道:“可你不是一直都说,你根本不想当铸剑传人么?”
“我是不想,”她道,“但我终究是陈远山的女儿。”她艰难地张大眼,想更看清眼前的人,可泪早已凝聚成帘,模糊了视线。她抽噎着,说出更把彼此伤透的话:“况且,若我不是铸剑传人,你觉得,我们还会相遇相知么?”
沉阙僵化。
她继续道:“天下之大,你要逃离段不易,调理摄政王,多的是地方藏匿,为何偏偏就选了铸剑山庄呢?”
沉阙瞠目结舌,似被点了穴一般。
她抹去眼泪,硬着嗓门,一字一顿笃定道:“我猜,你一定是从哪听说了曲虹剑能破太阴九绝的阴气,故特意为此而来吧。”这话听着是在拆穿沉阙,可一说出来,她却觉着更像自掘伤口,“沉阙,你我之间,的确有许多开心、真诚的时候,但是你得承认,男女之情,需要缘分,而我们之间的缘分,终究是始于计谋。”
沉阙什么也没说,只是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仍由她哭泣、挣扎,都不为所动,甚至是强迫她将脸埋在自己怀里,不让她说出完整的句子。
过了好久,直到她挣扎得累了,不得不在他怀里喘息时,他才带着悲怆的笑意,自说自话:“你就是这么爱胡说八道,想一出,是一出。”
“你放开……”她寻到一丝空隙,欲大叫。
他赶紧捂住她的嘴,将她箍得更紧:“我不会放的。我会向你证明,就算是计谋,我们也会有将来,从你收下我的平安符起,我就知道,这一生,我们注定在一起的……”
他的喋喋不休如同魔咒,蛊惑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贪生怕死如她,这一刻害怕的竟然不是自身难保,而是——没有办法带他逃离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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