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迷迷瞪瞪的,许是睡了很久,睁眼除了能感受到光亮,其余均虚幻而模糊。她费力地眨眨眼,拼命想要看清,寻回焦距后,却更糊涂了。
眼前挂了一屋子的,是形态各异的纸鸢,从飞禽到走兽,应有尽有。屋子的另一边,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桌,上头堆满了各类手工器具。她走过去,看见上头有一只未完成的纸鸢,是一对鸟的造型,可这对鸟,只有一目一翼一足。
她怀疑自己在梦中,不然怎么会回到了铸剑山庄的纸鸢作坊,她分明记得,是自己亲手将它关掉的。可手抚上那只纸鸢时,无比真实的触感又让她怀疑是梦醒。说不定,这段日子所经历的一切是南柯一梦,此刻才是真实。
腾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醒了?”
她猛然扭头,感觉脖颈一阵酸痛,忍不住露出痛苦的神色,下意识伸手揉弄。
来人立刻上前,关怀道:“还疼呢?”那异样重瞳露出点点歉意,“抱歉,我下手太重了。”
只这一句,就把她拉回现实。她立刻想起,之前在长夜宫,自己是如何受了这人一击。
“我看看。”沉阙伸手想要细瞧。
她猛然后退一步,一脸防备。
沉阙讪讪收手,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望着对方,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问,可到了这一刻,最想的竟然是不愿对方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憋了半天,只问出一句:“这是哪里?”
“天谴门。”
“这是什么意思?”她指指四周。
沉阙莞尔一笑,不答反问:“你喜欢么?”
她不做声。
沉阙笑意更甚:“这间房,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纸鸢,有些是我亲手做的,有些是我在集市上见到,觉着好看,就买下了。我猜,你一定喜欢。”看到她手里还捏着那纸鸢,他又追加道,“这蛮蛮纸鸢,我鼓捣了好久,虽然大致还原了出来,但手艺,总不及你,到现在也没能让它飞起来。现下你来了,就不成问题了。”
她捏紧了那纸鸢:“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哄你开心啊。”沉阙的笑容里竟然夹带着一抹羞涩,“我知道,就算你关了你的作坊,但心,从没被关住。”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沉阙一愣,后又笑起来,自说自话:“你饿不饿?睡了这么久,早前胸贴后背了吧,我叫人拿些吃的给你。”说罢就要出门喊人。
“沉阙!”她忽然吼起来。
对方站住,再看向她时笑意减了大半。
“你到底在搞什么!”她一把将纸鸢摔在地上,“这些——”她又指了一遍四周,“都是什么!”
沉阙默不吭声地将纸鸢捡起来,小心翼翼理平,放回桌上,收起最后一抹笑意:“你累了,再休息一会儿。”
“你……”她还想说什么,对方却毫不留恋地离去,顺带关上门。她赶紧追上去,却听见落锁的声音。
她简直不敢相信,一边捶门,一边嚷嚷:“开门!你这是干什么!要软禁我吗?沉阙!沉阙!!!”
脚步越行越远,任她怎样声嘶力竭地咒骂,都无半点回应。最后,她只得泄愤般一脚踹过去,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愤愤不平。
她不懂沉阙在玩什么花样,绑架吗?做人质吗?她自认自己没这个价值。他现在应有尽有,万事俱备,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谋夺的?
过了一阵,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她警觉地挺直了背,抄起一只枕头,在门开的瞬间扔了过去——
这回进来的,是群青。对方一早料到她不会老实,早有防备,不但灵巧躲过,手中端着的吃食亦一点未洒。
她将东西放到陈桂面前,语无波澜道:“门主叫你用膳。”
陈桂有些懊恼,无论如何,自己同面前这人,是无冤无仇的。这女子,明明长得娇俏可人,表情却是万年不变地冰冷如霜,无时无刻不在暗示着生人勿近。可饶是如此,陈桂依旧能感觉出对方对自己的敌意。按说像她这么大大咧咧的性子,是不该这么敏感的。她时常忽略了自己到底是个女儿家,直觉悟出来的东西,有时比她绞尽脑汁思考出来的还要准确。
群青貌似没有逗留的意思,转身就要走。她赶紧叫住对方:“群青!”
对方站住,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沉阙到底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把我捉来?”
“门主做事,有自己的考虑,我们做下属的,不应多问。”
她早知群青死忠,有些失望,但还是残存着一丝希望,语带央求道:“你能不能放我走?”
群青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一切不言而喻。她垂下眼,丧气道:“罢了,求你也是无用。”
她不再说话,任气氛沉默。就在她以为群青已经离开,打算自暴自弃之时,对方却突然开口:“你为何想要走呢?就是走,你又能去哪里?在天谴门转了一圈,又与门主关系匪浅,即便是回去,武林正道能容得下你?即便有秦驭风给你撑腰,那朝廷那边呢?你怎么交代?”
对方的话,针针见血,陈桂哑然,茫然无措。回想起来,她入世,不过是为曲虹剑开刃,怎么就江河日下地走到这一步了呢?她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无辜受牵连,还是本身就立场不坚,瞻前顾后地就入了歧途。
“你说得对,现下我回去,定是受千夫所指。但我致今日这地步,与沉阙脱不了干系。”说及此,她难免负气,“我真搞不懂,你那位门主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却是一无所有,留着也是个负累。他何不一刀把我杀了,一了百了。”
“我倒是真希望他杀了你。”群青突然接话,声音冷得像刀。
她背心一凉,汗毛倒立。苍天可鉴,她刚刚说的,有一大半都是赌气的话,憋屈了这么久,想发泄是人之常情,可不是真的想死啊。此刻她真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这口无遮拦的性子,怎么总就改不了?
好在群青之后又转移了话锋:“不过门主既然说要保你,我不但不会动你一根毫毛,还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她暗中舒了口气,后又细细观察着对方,道:“群青,从前我问过你,为何始终对我心存芥蒂。当时你说,是嫌我愚笨,以及身份特殊,接二连三地牵连沉阙涉险,才致如此。现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初那些涉险之事,几乎都在沉阙的算计之中。如今我再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如何回我?”
这回,群青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你再问我,我的答案始终如一。你虽只是我们局中的一颗棋,但门主对你这颗棋,投入的心血实在太多。夜探风烛堂那次,门主的太阴九绝还不够火候,那一行,几乎是弃将保卒。这次宫闱之战,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你带回来,是知你在正道朝廷无法立足,想为你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栖身之所?”她觉得可笑,“他认为,天谴门会是我的栖身之所?我待在这里,就会安心?”
“安不安心,全凭你自己如何看待。”群青道,“你若能摒弃顾虑,自然能够安身立命。”
“他做了那么多阴损事我如何能够摒弃顾虑!”她突然提高了音量。
“那至少,待在这儿,是安全的。”群青又道,“在天谴门,不会有人谴责你,亦不会有人要讨伐你。你尽可做自己想做的,除了离开。”
说来说去,绕了一大圈,又转回原点。陈桂脑仁儿都给绕疼了,愈加颓丧。忽然,她想到什么,又问:“你为何同我说这些?你不是喜欢他么?你说这么多,若我感动了怎么办?你就不担心……”说到后头,她内心五味陈杂。
群青长叹一声,再出声时话语竟有了些温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真如此,望你……不要辜负。”
她惊讶地望着对方。她一直认为,天下女子都是很小气的,无论是大大咧咧,还是心性凉薄,都不例外,差别只在于是否表露。可眼前的人,分明一副要成全的大度。
群青拧拧眉,带着丝丝痛惜,徐徐道:“自我跟随门主,从未见他轻松惬意过。他总是深谋远虑,算好每一步棋,行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复仇大业。但结识你后,就出现了偏差。过去我认为这不是好征兆,行大事者,不可纠结于儿女情长。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为何?”
“我也是听说,长久以来,太阴九绝之所以未出过登峰造极之人,是因为,除却至阴之命太少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那最后一绝,需得忘情断爱才能练就。可若是练就,性情亦会大变,从此人性泯灭,情义无存。想当年,门主收留我,是出于怜悯。后来成立天谴门,让一些无门无派的江湖浪徒有了栖身之所,这种种,都是情义使然。我真不希望……”
“你不希望……他变成第二个段不易?”陈桂接话。
群青点点头:“门主这半生,都想除去此人。虽是夙愿已了,可我真心怕他会成为自己最憎恨的人。”
陈桂没有回话,不是不想回,而是如鲠在喉。她渐渐红了眼眶,喉头一阵艰涩。
群青望着她,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而后苦口婆心道:“我对你的芥蒂,皆出自你心志不坚,立场模糊。若你能一心跟随门主,摒弃杂念,我保证,今后亦视你为主。”
她半晌没有回话,群青也不逼迫,只道:“我先去了,望你能……好好想想我的话。”
人走后,陈桂感觉天地都在崩塌。群青那些话,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说,若任事态发展下去,那温柔似水的沉阙,就永远不会再有了?即便是装出来的虚情假意,也都不会再有了?
喜欢劫火令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劫火令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