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月余,街上人群已换上了冬天的衣物。素闻李钰皇帝爱梅,帝都的街头种满了成排成排的梅花,品种大多是早开的台阁梅,这几日整座皇城都笼罩在一片白紫中。
春节未到,街头已是张灯结彩一片热闹,到处是结伴而行的游人爱侣,交谈嬉笑叠声不断。街边面摊前,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侧身坐着等着面条,眉目俊朗,面带微笑,引得许多过路女子侧目。
不多时,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了一名蓝衣女子,那女子相貌并非绝美,但也本是温婉唯美的佳人,此时却脸色苍白一脸怅然,像是失了灵魂一般。
那白衣人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当初是我不该对姑娘说那些话。”那女子微微启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究没有出声。
“让姑娘留下心结,江浸月愧疚得很。”面端了上来,白衣人将面碗推到女子面前,“我只是希望他能够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他对任何人都不会放下戒备,唯独对你……”
那女子眼光流转一周,落在面碗上,“我去找他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去找他。”这女子是姑苏,她对面坐的自然是江浸月。她抬眼看他,“……我喜欢他么?”
江浸月微微皱眉,这个聪颖的女子已经心乱了,是他的错么?他不该胡乱找个人往重开宴身边推,也许,她并不是合适的人选,也许,重开宴需要的根本不是爱人。
“我觉得我还没有喜欢上他。”姑苏低声道,“只是看着他不停的救人又不停的受伤,我很难受。”
“那是可怜,不是喜欢,更不是爱。”
姑苏看着他,“江公子,你爱过人么?”江浸月回看向她,“没有。”姑苏勉强笑了一下,“我也这样觉得。我实在想象不出江公子与人成婚的样子。”
江浸月微微一笑,“也许有些人并不适合爱人,更不适合嫁娶。”
“我觉得重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姑苏道,“你想象得出他属于某个人的样子么?”江浸月一怔,姑苏继续道,“我想象不出,他就应该是那样的一个人,一辈子都那样。江公子,你理解我的意思么?”
江浸月低头看着已经凉透的面条,“姑苏姑娘,你可能把开宴过于‘神化’了。他也是个很普通的人,他的人生不止是作为青衣侯,他也会希望被疼爱被照顾的。”
姑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想做照顾他的那个人,可是我一定不会是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人。”她脸上终于有了血色,“我是这么认为的。”
江浸月叹息一声,“姑娘吃面吧。”姑苏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吃面。
一顿面之后,两人并排而行,姑苏问道,“不知江公子接下来作何打算?”
江浸月和颜悦色道,“合离之事已经处理完毕,池姨被送回北辰殿,我和小寒在家中多陪爹一段时间。”略微一顿,“我会等开宴的消息。”
姑苏忽然一笑,“对于他你真是百般关心都不够。”
江浸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两人沿着一所住宅的外墙行走,姑苏问道,“这是谁的宅院?这装潢样式很眼熟。”
江浸月看了一眼,“这是韩家在帝都的分宅,韩老将军一般不住在这儿,据说是齐姑娘儿时的居所。”
“怪不得……”姑苏喃喃自语着停下了脚步,仔细观摩着那漆黑的檐牙,“我虽然不认识齐姑娘,但我看着这房子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子。”
她铁甲漆黑衣袍猎猎,年轻的脸庞溅染鲜血,眉心一点水晶坠映着清冷的眸光,手中的长剑拄地,那是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江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齐姑娘在公子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江浸月沉吟片刻,仍是一笑,“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姑苏点了点头,有些留恋的看着那屋角上的雕纹,江浸月耐心的等着,忽然,近旁传来吱呀一声,这间宅院的后院门开了。
从院内走出一名穿着水蓝罗裙肩披白绒外搭的少女,少女抬头见了他们“啊呀”一声,欣喜之色攀上眉梢,“江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是……晚晚?”江浸月眉头一展,“我回来有一个月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都不来魏家找我玩!”那少女生气的一叉腰,随后看向了姑苏,“这位美人姐姐是谁?哦,怪不得把兄弟朋友忘得一干二净,原来是有佳人作陪了。”
姑苏与江浸月对视一眼,江浸月微微一笑,“别说胡话,这位是十三辙之一的姑苏辙,姑苏姑娘,这位是‘挽霜婕’魏晚晚,魏丞相的掌上明珠。”
“魏姑娘一见便知是天资聪慧的女孩。”这就是所谓的“皇亲国戚”了吧?姑苏微笑着叹息,“你和公子家世不凡,结识的人也都是人中龙凤。”
那少女眉开眼笑,“姐姐也是难得的大美人,要说‘人中龙凤’怎能没有你一份?”
江浸月温然,“晚晚,我与姑苏姑娘还有事情,改日再到丞相府上拜访。”
魏晚晚撇了撇嘴,“你要来约我就是了,我爹有什么好见的。”她凑过去挽住了姑苏的手臂,“两位要去哪里,我正好要出去买东西,一起逛呀。”
姑苏与江浸月再度对视一眼,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魏晚晚“哼”了一声,“还不承认,动作都这么默契,走啦,这位姐姐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帝都,来来来,我带你们去玩啊。”
魏晚晚一手一个将两人拖着跑,然而在交谈中的几人都没有注意到:江浸月腕上的玉茧有一瞬间……熄灭了。
韩府分宅之内,满院梅花。
一点落梅飘落在窗头,床上的人侧头看着它如何从枝头落下,如何随风扬起,又如何在窗沿上一触,最后落到地上。
很快,地上堆积的花瓣已有四五片,那人缓缓闭上眼睛。养伤,是这世界上最无聊的事。
何况是被人逼着养伤。
门外有丫鬟轻唤道,“公子,方才是你出去了么?”
他不应答,于是门开了,那丫鬟看了一眼门,这门原本是上锁的,现在仍是上锁的,“你又把门整个撬掉了?”
他仍不应答,丫鬟一步步走了过来,“公子心里肯定有很多不满,但老爷说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彻底放弃。”
“什么事?”他抱着被子坐了起来,一头绸缎般的黑发铺散在后背,双眼睁开,那是一双异色的双眸,其中一眼没有光彩,俨然是只瞎眼。
“老爷想请你一起吃早饭……”丫鬟话还没说完,忽然眼前一黑,她一把抓下蒙在头上的被子,只见一个黑影从她打开的那扇门跑了出去,登时大叫起来,“来人啊!重公子又跑了!”
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奔跑之声,那黑衣的身影已经十分熟悉逃跑路线,在复杂的门廊间来回奔窜,面前突的冒出一个家丁来,他向上一跳攀住横梁,一脚将那家丁蹬了出去,嗵的一声,那家丁惨叫一声栽进了水池里,其余人齐刷刷朝他的方向看来。
“!”
切换路线!
他踏着水池边沿跑进花园,左右两个浇花的丫鬟听到动静毫不犹豫的向他抓来,他及时停住脚步,两个丫鬟哎呀一声撞了个满怀。
向左!
身后的追击者又多了几人,他扭过身子拔腿就跑,突然面前罩下一张大网,他一矮身,疾跑变滑铲,堪堪从大网的边缘逃脱。
向右!
他一个急转弯,从花园又跑回了门廊处,随便踹开一间屋子,又从窗户翻了出来,两侧都有人追来,他径直往前跑去,迅速转入一个拐角。
贴墙走了一段时间,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推开一面窗户翻了进去……接着赶紧试图再翻出去。
“怆啷。”几把长枪与宝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桌旁的白须老者大马金刀的坐着,一手撑在大腿上一手托着下巴,“早上好,重少侠。”
这位所谓的“重少侠”也就是重开宴此刻少有的一脸愤然,仿佛被绑上山寨的良家妇女,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韩老将军,别来无恙。”
“当然无恙,我们昨天早上还见过,记得么?”白须老者平静的看着他,“重少侠即使不用武功也能做到如此程度,实在让人佩服,相信再熟练几次这韩府就困不住你了。”
重开宴哼了一声,“那就放我走。”
“放你走?没问题啊。”老者使了个眼色,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剑齐刷刷撤开,“再会。”
重开宴瞪目于他,“把我身上的禁制解开。”
“重少侠,让人帮忙要说‘请’字。”
他深吸一口气,“请。”
“请……也不解开。”
重开宴气结。
“将军,我另有要事。”他上前一步,老者长得甚是高挺,坐着也不比他站着矮多少,“我知道将军是为我好,可是有些事不等人。”
“重少侠。”老者面不改色的屈指敲了敲桌面,“请用早饭。”
重开宴的呼吸平静下来,一撩衣袍在老者对面坐下,一旁的下人井然有序的将餐点送上,他冷冷的看着老者,老者平淡的予以回视。
这白须老者就是这座分宅的主人,齐莲容的父亲,曾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铁血将军,韩黎。
当日被那飞刀毒倒,他再醒来时人已在韩府,全身经脉被下禁制,一身武功半点用不出来,而那杀千刀的道士早已不见踪影。
这世上竟有能够克制住虬龙隐玉功的人物。他静静思考着对策,这位韩老将军的水,深同大海。
韩黎眸光沉静,他认识这位少侠不久,却已经把他的性子摸了个透彻:如果不把他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制住,任凭你三寸不烂之舌也别想动摇他分毫。
虽然现在还是无法动摇他分毫。
反正只要肉体听话就行了。
重开宴看着满桌的饭菜,感觉甚是反胃,只得扯开话题,“将军,韩也……”
“你取的这个名字……”韩黎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重开宴呼吸一滞,“深得我心。”重开宴眸光流转,不动声色。
老将军扶桌起身,“当初为莲容取名,取的本是‘敛容’二字,但夫人说希望女儿温婉一些远离沙场,故改为‘莲容’二字,不让她姓韩也是这个原因,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抖了抖皱褶的衣襟,“你救下韩家唯一的骨血,是我韩家的恩人,今后有何需要,只要我韩家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将军,现在只有一件事能帮得上我。”
“到这月十五我就放你走。”
“那时就晚了。”
“重少侠。”韩黎背着手朝他望来,“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江湖十分太平。”
“表面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你要凭借一己之力去遏止暗流么?”韩黎定定的看着他,“你可以挡住河流,甚至可以挡住江海,但汪洋的波涛之下,你必将粉身碎骨,你需要盟友。”
重开宴眼珠游移,随即一凝,“帝都之内……”
韩黎微微一笑,扭头吩咐下人,“这几天让他随意走动,闷了这些天,他应该会想出去走走。”略微一顿,又对重开宴道,“你的友人也来帝都了,可要我代你约见?”
重开宴表情一冷,“我不想见他们。”
“嗯……我想也是。”韩黎点了点头,“对了,药要继续吃,你窗户下面的那片草地快被你浇死了。”
重开宴表情一僵,干咳一声。
“好了,看来重少侠没有胃口吃饭。”韩黎神情肃穆的朝他望来,“跟我来吧。”
大街上,一行三人还在漫无目的的闲逛。
魏晚晚手里拎着一堆小东西沿街蹦跳着,哼着小曲逛着摊头,也不知她说的“要买东西”到底是要买什么,姑苏手中一个物什一抛一接,江浸月看了片刻,问道,“那是什么?”
“嗯?”姑苏将那个药瓶抄在手中,“这是江阳辙的症断结果。”
“那里面……”
“是最好的化功散。”
江浸月看起来并不意外,“嗯……我看也是。”
姑苏略微一顿,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根红色的发带在她眼前晃过,魏晚晚凑过头来,“美人姐姐,你说黑色的衣服配红色的发带如何?”
红色的发带?姑苏眼中闪过的是那日重开宴黑衣黑发抱着韩也,他眼中映着夕阳的暖光,黑色的背影很挺拔……“我觉得很配。”
“那就它了。”魏晚晚将发带一端绕在指尖甩了几下,“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喜欢,哼,阴森森的家伙。”
江浸月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意,“几年不见,晚晚也长大了。”
魏晚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江大哥你在说什么呀,谁不知道我是帝都最嫁不出去的人。是最近韩府里来了一位客人,我偶尔会去看望韩老将军,韩府里没什么女眷,老将军就问我该给那位只喜欢穿黑衣服的客人换个什么样的打扮。”
一道电光同时在姑苏与江浸月的脑海中亮起,两人异口同声道,“黑衣服?!”
魏晚晚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们,“怎么了?”
两人再度齐声,“他是不是姓重?”
魏晚晚更加诧异,“你们认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真是天意弄人,他们方才与韩府分宅不过几尺距离,居然就此失之交臂。
江浸月折过身子向来路奔去,魏晚晚一脸惊愕,“他怎么了?”
姑苏叹了口气,“魏姑娘不知道青衣侯重开宴是何许人么?”
“我应该知道么?”魏晚晚看着远去的人,“青衣侯重开宴?”
热闹的人群从她们身边穿过,女子的交谈声顺着凉风飘出很远,一直飘进路边几个头戴斗笠的人的耳朵里。
重开宴?
端着餐盘的店家愣在原地茫然四顾,原本围坐着一大群人的摊头上只剩一只被随手撂下的杯子,滴溜溜的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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