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重开宴正跟着韩黎在院中闲晃。

　　“重少侠，你应该认得这个东西吧？”遣退了所有下人，韩黎自怀中掏出一物，那是一张泛黄的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但重开宴一看便知这是他当年让“那个人”送出去的十三封信之一。

　　十三封信对应十三辙，现在想来，在万千世界中上代青衣侯就已经对换代做好了安排，只不过世事难料，那十三封信不知有几封是像这封一样真正被送到十三辙手中的。

　　“你看过这里面都写了什么么？”

　　重开宴摇了摇头。

　　“你想知道这里面写了些什么么？”

　　重开宴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韩黎朝他展开了信封，那里面是空的。

　　“信的内容在这里。”老将军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信只有老夫和莲容看过。重少侠，对于十三辙你了解多少？”

　　“十三个人各有所长，各司其职。”

　　“那你可知灰堆辙负责的是什么方面的任务？”

　　“灰堆辙‘善将’。”他道，“但十三辙并非军队编织，我不明白为什么十三辙中会有将领人才。”

　　“那是因为这十三个人其实另有首领人物。”韩黎缓缓道，“诗酒画乐，文武医毒，还有社交、舞蹈与行商，十三个人几乎囊括了世人最常用的才能，灰堆辙，则是除青衣侯之外的号令者。”

　　“十三辙本就拥有号令者？”重开宴略微一顿，“也就是说灰堆辙并非是为服务青衣侯而存在，它的使命……是监察青衣侯吧？”

　　“虽然我想说协助的作用远远大于管制，不过你说对了。”韩黎道，“虬龙隐玉功过于霸道，几乎无懈可击，这样的武功本是为了让写史之人不用担心自身安危，可一旦身负武艺的青衣侯对武林起了不利之心，该当如何？”他看向重开宴，那孤傲的年轻人一手负后立于花树下，落梅缤纷，那身姿样貌自是如诗如画，只是一身气质过于冷清，他继续道，“克制虬龙隐玉功的方法仅在历代灰堆辙间流传，但是莲容没有前代。她是由上代青衣侯亲自挑选亲自培养的十三辙，我相信还在世的多数十三辙都是如此，因为在此之前青衣侯已消迹江湖二十年，而十三辙也曾经断代过。”

　　重开宴眼睛盯着梅树，但究竟在看何处，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齐姑娘说的‘师父’就是指上代青衣侯。”

　　“不错。”韩黎点了点头，“那封信中传递的正是克制虬龙隐玉功的方法，莲容看了，我也看了。重少侠可以安心，如今莲容已经不在，这世上能够制住你的只有老夫我。”

　　重开宴半眯着眼睛看向他，冷淡一笑。这位老将军自视甚高，可他偏偏一句也反驳不了。

　　“克制之法仍存于世，可下一代灰堆辙还没有人选。”韩黎道，“韩家欠少侠一份大恩，少侠可以选择从韩家或者其他地方再选一位灰堆辙出来，又或者等待老夫作古后让克制之法永久失传。”

　　重开宴抬手压下一节梅枝，“老将军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不待韩黎开口，他径自幽幽道，“不瞒将军，也许再过几年断代的不仅是十三辙，还会有青衣侯。”

　　韩黎顿觉不妙，“重少侠，这场风波过去后，你待如何？”

　　重开宴轻抿唇线，他没有笑，嘴角却往上一扬，那是一个诡异的表情，“为什么要有青衣侯？大家各过各的，活着便好好活着，死了就自然死了，为什么非要有个人把活着的怎样活着，死了的什么时候死记录下来？”

　　“此言差矣。帝王的史官为何存在？”韩黎一拂衣袖，“一是为了记录史实供后世参考；二是为了警示帝王不可昏庸。史家必将秉笔直书，所有的污点与辉煌都会在史书上毕露无疑，能亲耳听到的诟病只是当世的，后世的谩骂将会一直持续千古。青衣侯存在的初衷也是如此。”

　　“世事纷扰，为何江湖也要这诸多制约？”

　　“这世上有绝对的自由么？”

　　重开宴冷眼看着漫天落花，“绝对的自由会毁了一个人。”

　　“你得到过绝对的自由，是么？”

　　他闭上了眼睛，“人多有残缺，我尤其如此。”

　　韩黎沉吟片刻，“你以为这世间的结局应该如何？”

　　“我希望这后世再无青衣侯。”他道，“消迹二十年后重现于世，将军您不觉得这武林有青衣侯与否都不重要了么？”

　　“你是要把传说淡去。”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传奇的故事不能全握在一个人手中。”重开宴睁开眼睛，深沉的眼瞳中一片清明，“我不会再选出十三辙，也不会准备青衣侯的候选者，书简传到我这里就结束吧。”

　　“你是要自尽么？”

　　“未来也许会，但现在我不想考虑死的问题。”他冷冷道，“我活着还有事要做。”

　　“重少侠与我想象的不一样。”

　　“将军以为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才智过人，淡漠冷静，不计后果。”

　　“哦？”他勾唇一笑，“现在？”

　　“毫无规划，热血冲动，不计后果。”韩黎哼了一声，“可以二字概括。”

　　两人相视开口，“莽夫。”

　　重开宴笑了一声，“倒是个新鲜的称呼。”

　　“哦？那不新鲜的该怎么称呼？”

　　他轻呵一口气，“妖怪。”

　　韩黎正色道，“妖异古怪者，大多都有超于常人之处。”他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不明白这一点时，你一定十分痛苦，但现在你以此为傲，不是么？”

　　重开宴似笑非笑，“将军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彼此彼此。”韩黎一笑，两人继续向前走去，“既然重少侠说得这么明白，那么老夫就放心的把克制之法带进棺材里了。”

　　重开宴折下一节梅枝，“在此之前记得给我解开。”

　　韩黎哈哈大笑，“那是自然。”

　　两人又绕回前院，但见侧厅门前立着一个家丁，另一个身形瘦小和尚打扮的人正在询问什么。

　　“哦？这次上山的是成坤小师傅么？”韩黎轻拂胡须，“这几日天气不错，很适合外出踏青。”

　　成坤？重开宴手握梅枝抬头看去，那年轻的和尚模样甚是眼熟，他淡淡一笑，“原来韩将军与少林交情不错。”

　　“总没有你交情好。”韩黎从袖中掏出一物，“成坤小师傅，你是来寻这个的吧？你师兄昨日将它放在老夫这里了。”

　　那是一个铁制的钵，外形朴素，内壁上刻着一圈字，略微一扫，只见密密麻麻的几个“苦”字。

　　那年轻和尚回头一看，大喜过望，“正是它。”他上前一步正欲来取，忽然脸色一变，连连后退了几步。一只修长的手从韩黎手中取走了那个钵，那人黑衣冷峻，长发披散，眼底带着淡淡的嘲讽。

　　“梅花开得这么好，我就猜会有好事发生，原来是有老朋友到了。”那黑衣公子将梅枝搁在钵中递出手去，“访旧半为鬼，却道故人归。成坤师傅，别来无恙。”他面带冷笑，韩黎看了他一眼，这人分明是说当年和你一起的旧友都已死光死绝，你如今孤身一人回来有什么意思。这样凄厉的责备何不让人心底发寒。

　　“是你……”成坤的表情就像是踩到了一条毒蛇，心中惊骇却不敢大喊大叫，但真要是踩到毒蛇他心中也未免有这般惊骇，“你……你……”

　　“成坤师傅。”重开宴声音轻柔，“你的东西。”

　　他一步没动，成坤却再度后退，“我……韩将军……”

　　韩黎十分迷茫，“怎么了小师傅？”

　　“我……我改日再来拿……”重开宴忽然向前一步，成坤见他过来惶恐至极，大叫一声“妖怪”扭头就跑，一路撞翻了好几个下人。

　　重开宴退回一步，托着钵似笑非笑的看着韩黎，好像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韩黎摇了摇头，“顽劣。”

　　“他必须踏出这一步。”重开宴道，“否则他一辈子都将活在阴影里。”

　　“因为你走出来了，所有人就都得走出来？”韩黎道，“人都有弱点。”访旧半为鬼？这是何其凄凉寂寥的境地，这个人不仅在说成坤，也是在说他自己，可是一个人为了逼迫自己走出过去、消灭弱点，就要这样一遍遍的把尖刺扎进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吗？

　　“嗯……”重开宴表情不变，朝他扬了扬铁钵，“我去把这个还给他。”

　　韩黎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呀。”

　　后院传来吵闹之声，韩黎循声望去，“哟，是魏老头的闺女回来了吧，她也算是莲容的发小辈，只可惜莲容在很小的时候就去边疆了。你这几日不是见了她几次，感觉怎么样？”

　　重开宴冷冷道，“无关人等。”

　　韩黎“嘿”了一声，忽然一顿，“咦？那丫头带其他人回来了。”

　　重开宴正兴趣缺缺的打量着手中的铁钵，那内壁上刻的是佛教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人生在世，千百苦楚汇于自心，这些痛苦是花多少时间累积的，便要花上成倍的时间去化解，就像石碑上的铭文，雕刻之日心血俱流，多年之后依旧清晰可触。

　　他抬起另一只手按在心口。对于一些人来说，一生的碑文是千金难求的名家题字，是流传千古的不朽诗篇；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一道疤痕一个伤口，已经凝聚下了整个人生。

　　他看着自己腕上的玉茧，嘴角漫上一抹温柔的笑意，正想伸手去调整一下颗圆珠的位置，萤火般的光芒忽然大亮，他动作僵住，那光芒瞬间熄灭。

　　重开宴后退一步，玉茧的光再度亮起，他霍然抬头看向韩黎，韩黎眉头一挑，“你一会儿出了城北直接去千佛……呃，你是不是不识东西南北。”

　　重开宴僵硬一笑。

　　“你看那边那座山，那就是千佛山，成坤应该会在那里。”重开宴转头想走，韩黎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你若上了千佛崖，代老夫向两位高僧问好。”

　　重开宴回头看了他一眼，“多谢。”韩黎放开他，他头也不回的从前门跑了出去，前脚出门，两名家丁后脚就将大门合上了，韩黎一拂衣袖施施然回过身来，面向风尘仆仆的白衣侠士，“江少侠。”

　　江浸月停住脚步面带微笑，一袭飞扬的衣摆瞬间凝滞，“韩公。”

　　“你是在寻他？嗯，他已经走了。”

　　“他去了哪里？”

　　韩黎单手负后，另一只手直指向上，但见冬日天空万里无云，清明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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