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玳瑁倚着门，门的对面是漫天里快要消散了的晚霞，天就要黑了，倦鸟归巢，花朵也合住了白天开的灿然的花瓣。

　　她想：若是她偏偏不过去，他能怎么样？她想来想去，最终说服了自己理所当然地回到床上去睡觉，还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曹丕拉开门，站在门口看夜景。此时的五官中郎将府百花盛开，夜晚默默地散发着醉人的香气，抬头去看玳瑁的小屋，黑乎乎的。

　　他来到门口，玳瑁屋里已经熄了灯，竟然不听他的话？曹丕正要伸手砸门，玳瑁的木门就在这时轻轻地推开了，在月光下看到自己的门前站着一个人，玳瑁吓坏了，想赶紧把门关上，可是门已经关不上，就在她开门的档口，曹丕已经闪身抵住了木门。

　　“玳瑁！”他说道。

　　玳瑁松开手，脸上换成一个笑的表情，向曹丕施了一礼，说道：“公子，这么晚了，还没睡呀？”

　　“……”曹丕望着玳瑁的模样，她还完完整整地穿着白天的衣服，发髻也是齐齐整整的，“你也没有睡。”

　　“我怎么会睡得着？”玳瑁瞟了他一眼，带着点抱怨低语道。她悄悄地用手抠住门上的门栓，以防他真的对自己做那样的事情。

　　曹丕放过那木门，又拽她的袖子：“走，带你看一样好东西去！”

　　不是说教她弹琴吗？又说是看什么好东西。

　　夜幕已然降临，高处明月悬挂在天空，仿佛是曹丕的漆案上放置着的檀弓。府中夜深人静，似乎能听到老旧的叶子掉落的声音。

　　曹丕带着她去了后院的马厩中。

　　此处有看守的家仆，遇上了曹丕都会给他行礼。玳瑁随着他来到了马厩跟前，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一切，马厩中养着好几匹马，有的卧在稻草里睡觉，有的还那里站着，不时地打着响鼻吃草。

　　马算什么好东西？玳瑁想，马在他们这些征战沙场的男人眼里的确是好东西，她也听说过曹彰因为在街上看上了一匹马而把自己的爱妾送人了。

　　“纤骊！”曹丕伸手到马厩里去，那在站在墙壁处晃悠的红鬃马便立时走过来，如同一只大型犬类动物一样温顺任由曹丕摸它的脑袋，可是，它的一双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跟在曹丕身后的玳瑁，一脸警惕。

　　“这是我的朋友，陪我征战多年。”曹丕轻抚着纤骊的鬃毛，真的像介绍朋友一样把纤骊介绍给玳瑁，“你摸摸它，它的父亲在一场战争中亡故了。”

　　就算是曹丕不让她摸，她也是很想摸的，因为这是一匹很漂亮的马儿，看着她时候还带着一种淡淡的敌意。

　　玳瑁对它颇感兴趣，伸出手往纤骊的脑袋上摸了一把。那纤骊因为主人在身旁，没有剧烈的挣扎，只是在喉咙里发出了一大声嘶鸣，在暗夜之中发出这种声音也着实令人感到害怕。

　　声音响亮，划过了整个五官中郎将府。

　　甄夫人的房间里点着烛火，甄夫人在看书，而曹叡和东乡在嘻嘻哈哈的玩着猜枚的游戏，完全不在乎窗外的马的嘶鸣声。

　　甄夫人却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平常的女儿家这么近的听到这响声，恐怕早就吓得躲在曹丕的怀里瑟瑟发抖了，玳瑁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奴婢一摸它，它叫的这么大声，看起来很高兴，很喜欢我摸它。”她说着，伸手又往纤骊的脑袋上摸了一把，轻轻地抚摸着它的鬃毛。

　　纤骊更是连连嘶鸣，竟然还后退了几步。

　　玳瑁的手摸了一个空，尴尬不已，刚才显然是她会错意了，让她那么摸，纤骊纯粹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

　　玳瑁忍不住朝着纤骊哼了一声。忽然想起自己的小荷包里还放着些自己吃剩下来的零食，她打开荷包，抓了一把香瓜片，逗引纤骊过来吃。

　　纤骊眨巴眨巴眼睛，也许是终于明白玳瑁是好意的了，慢慢地挪步走上前来，“突”的一声，纤骊像人一样先试探一下是不是好吃的食物，然后就埋着头吃起来。玳瑁趁机摸它的脑袋，纤骊只管吃着，舌头舔的她的掌心热乎乎的。

　　“你在喂它什么东西？”曹丕突然很生气，连忙把玳瑁的手拽过来，他很怕自己的马会吃坏了肚子，征伐荆州在即，怎么给它乱吃东西？

　　玳瑁看他急成这么个样子，赶紧把手摊开给他瞧：“香瓜片！”

　　“这是从哪里来吗？”一点吃的就把纤骊给收买了，曹丕觉得很看不惯。

　　“现在正是吃香瓜的时节啊。”玳瑁把剩下的一点香瓜片全放进了马槽里，“甄夫人体恤我们，赏了好些香瓜给我们，奴婢一个人哪吃的完，送给灵芸几个，还是有很多，奴婢就把它们切成片，晒成干，没事的时候就抓些放在荷包，什么时候饿了就随口吃些。”

　　说着，玳瑁又从荷包里倒一些出来，还把一片放在自己的口中。

　　“香瓜片能好吃吗？”

　　“好吃。”玳瑁的纤手拈起一片，送到曹丕的唇边，“公子你吃，看好不好吃。”

　　玳瑁只顾着让他吃香瓜片，手指无意中碰到了曹丕的嘴唇，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反应。不知道是谁先醒悟，彼此闪开。

　　玳瑁拿着香瓜片，不知道放回去，还是仍送给他吃掉。

　　曹丕短促地笑一下，把香瓜片从玳瑁的手里拿过来，吃了，嫌弃地评价道：“有什么好吃的？不如我爱吃的葡萄……连甘蔗也比不过。”

　　玳瑁很是呆了一呆：“葡萄很好吃吗？”葡萄现在还是贵族享用的水果，像玳瑁这种婢女只是见过还没吃过一颗半颗。

　　曹丕从她手心里拿过一片香瓜片，嚼在口里：“这样，我在咱们庭院里种了不少的葡萄树，等到葡萄熟了的时节，你吃了就知道了。”

　　这是，堂堂公子自己种葡萄树……

　　“庭院里哪株是葡萄树？”玳瑁回想着，她对曹丕口中赞不绝口的葡萄很感兴趣。

　　曹丕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说它是葡萄树呢其实它看起来更是一棵葡萄藤，叶子像……像小孩子的手掌那么大，带着锯，翠绿的。葡萄熟了，就一串一串地挂在树上。”

　　玳瑁微闭眼睛仰面感受着他的描述，忽而笑了：“公子，怎么听起来很像樱桃？”

　　“胡说八道！”樱桃能比得上葡萄吗？

　　“公子，您还要不要吃了？”玳瑁把香瓜片递到他面前，曹丕推开她的手，她说葡萄像樱桃可得罪他了。

　　“公子，您肯定吃过很多水果，都吃过什么？”

　　“……”曹丕四处征战，也四处游宴，倒是吃过不少的水果，“也就吃过梨子、橘子、龙眼、荔枝什么的。”就算有什么，他都觉得什么水果都比不上葡萄。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真的是这样吗？”玳瑁感到很新奇，她从小在上党铜鞮侯府生活，哪里接触过南方的水果。

　　“是这样的，不过就算是橘子也不怎么样。”

　　“龙眼、荔枝、梨子，哦，奴婢吃过梨子，它们的味道是怎样的？”

　　“比我们北方的水果差远了，特别是荔枝，又咸又酸。……下一次见到的时候我带给你尝尝。”曹丕想起吃到第一颗荔枝的时候的味道，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痛苦的回忆。

　　“那就多谢公子了。”

　　“嗯。”

　　“你……”

　　曹丕说到一个“你”字，玳瑁立时就警觉了起来。

　　曹丕不敢再往下说下去了，因为他知道玳瑁在想什么，这个时刻是多么难得的一个轻松的时刻啊，他可不想用自己的那些感性的话来破坏气氛。

　　然后两个人落到一个“静”字里。

　　马厩里的马儿还在不时地打着响鼻，月亮悬挂在天空中。

　　一片清辉之中，他们看到天上的几颗时亮时暗的星子，有的慢慢从云彩中突围出来发出灿烂的光芒，有的渐渐地被云彩包围，直至被吞噬，再也让人看不到它的光芒。

　　人岂非也是如此？如果不去奋斗，总有一天也会被强大的外力所吞噬，就像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这个存在过一样。

　　人谁不会死？

　　曹丕忽然陷入一种潜意识的恐惧之中。他不由得侧头去看玳瑁，哪知道玳瑁也望向了他，玳瑁的眼光温暖无比，两个人并肩而立着，对视着，心头都有说不上、道不明的惆怅。

　　咫尺天涯，他们一个在上党，一个在许昌，一个少年流离，一个长在丞相府，两人相隔万余里，偏偏他又是遇上她了。

　　曹丕想，他要如何，才能够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呢？

　　远处，甄夫人在婢女的引领下，来到马厩的旁边，刚才几匹马的嘶鸣声着实惊着她了，她心神不宁，鬼使神差般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了。

　　她看着马厩旁边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一向优雅的她面色极度紧张和恐惧，却又不舍得离开，她很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不明白曹丕为什么对自己就没什么话讲，跟一个侍妾却有着讲不完的话，她实在不明白。直到婢女娇娜吃惊地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才回过神来，紧紧地抓住娇娜的手。

　　娇娜感到甄夫人握住自己的手上的手紧了紧，甄夫人的指甲触及娇娜的皮肤，娇娜觉得她的指甲好冷，觉这夏夜极是不相称。

　　娇娜有点不安，她对甄夫人说道：“夫人，您的手很冷。”

　　甄夫人转过身，一声不响地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回到房间里，甄夫人坐在铜镜前，拿起手绢，捂住了自己的泪眼。

　　“你早点回去睡吧。”

　　曹丕看到月上中天，才发觉时辰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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