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夫人笑着说道：“妾想到今天早上去拜见母亲的时候，恰巧看到了冲弟抱了一件破衣服来向阿翁抱怨。”

　　“哦？他心爱的衣服破了？”曹丕不以为意，头也不抬地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棋盘，“改日我让裁缝给他做件新的。”

　　甄夫人说道：“是他心爱的衣服，但是是他自己弄破的。”

　　“为什么？”曹丕有些奇怪，想了想，笑着摇摇头说道，“他做出这种古灵精怪的事，准是有什么事要同阿翁说。”

　　“这可真让子桓给说着了！”甄夫人手里拈着棋子没有放下去，“他用他的那一件旧衣服救了一个人的命！”

　　“哦？你说说看，他是怎么旧的一个人的命？”曹丕放下棋子。

　　“是一个小吏发现阿翁平日里最喜欢的马鞍子被老鼠给咬了，心想着阿翁知道了一怒之下必定是死罪，小吏吓得不知道怎办才好，恰巧被冲弟给看见了，冲弟有心救他，便将自己的衣服用刀戳的好像老鼠咬的一样，然后他就抱着那破衣服到阿翁的面前抱怨老鼠咬了自己的衣服，还让那小吏适时地过来请罪。阿翁便也不好给他治个看管不严的罪过了。”甄夫人说道，“阿翁就这么被一个小孩童给骗到了。妾刚刚下棋的时候，突然想来就觉得很好笑，就笑出声来了。”

　　“冲弟聪明机智，但他和小吏一前一后一唱一和，阿翁会看不出来吗？”曹丕的表情变得很是严肃。

　　甄夫人有点疑惑：“那为什么……”

　　“阿翁只是疼爱他罢了，冲弟若是想要他的江山，恐怕阿翁也会将江山送给他的。”曹丕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含着一丝忧伤。

　　甄夫人并没有意识到此时曹丕情绪的变化，只是说道：“阿翁疼爱冲弟倒是清晰可见，子桓，幸好你不会因为父母亲偏爱其他兄弟而感到不平，也没有想着以后要继承阿翁的江山。否则的话……”

　　曹丕愣了一下，随口问道：“你想起你在袁府时的往事了？”

　　“妾只是觉得一家人和和睦睦，看重长幼尊卑才不会生乱子，并没有念旧人。”甄夫人以为他吃醋，隔着棋盘用右手抓住曹丕的手，左手覆盖在他的手掌心里。

　　“我没说你念旧人。说起袁府，阿翁当年把你赐给我的时候，不是赞过你‘甚美，堪为我儿佳妇’的话吗？相士刘良也曾在你年幼的时候说你贵不可言，你记得不记得？”曹丕不动声色地问道。

　　甄夫人谦卑地一笑：“是阿翁谬赞了，妾何德何能？而那刘良只是个相士，信口胡说罢了，再贵不可言能贵过当今的皇后？妾可不敢当真了。”

　　曹丕看着甄夫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一时无言，只是笑笑，伸手弹了一下棋子，说道：“该你了……下棋吧！”

　　甄夫人这会儿感觉到了曹丕的情绪渐渐变得冷淡了，但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冷淡了，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知不觉间就让人猜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曹丕信手下着棋子，心中却是越来越感到烦恼，仿佛是一颗棋子堵在了嗓子眼里，让他说不能说，不说又憋着难受，以至于他无心要把棋局继续下去。

　　甄夫人看了一下，高兴地说道：“子桓，妾赢了。”

　　曹丕定睛一看。

　　甄夫人在他的身边笑着说道：“妾赢了，对不对？”

　　两个人同时笑了，曹丕顺手揽上她的肩头，两个人一起躺在漆案旁边的木质的地板上，他们相互依偎着，却再怎么依偎曹丕都感到有点尴尬。

　　甄夫人意识到了他这时的不自在，她把自己脑袋从贴着曹丕的胸膛的地方挪到他的胳膊上，她枕在他的胳膊上，睁着两只眼睛趁机看曹丕的脸。

　　甄夫人说道：“妾赢了你，子桓，你要赏赐我什么东西？”

　　曹丕笑了笑说道：“你没有赢，我赏不了你东西了。”

　　“妾怎么没赢？”甄夫人有点惶急。

　　曹丕抽出自己的胳膊，他坐起身来：“我说没有赢就是没有赢，你在这儿好好学弹棋吧！我走了。”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深深地望了甄夫人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甄夫人豁然坐起来，她望着曹丕的背影，心中满腹着委屈。她忍着不哭，但还是控制不住，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来手绢来。

　　甄夫人忍不住掩面而哭。

　　曹丕一个人从甄夫人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抬头望望蓝天，只见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偶尔风起，白云中穿过一阵阵的雁唳声。

　　天下之大！

　　吴质、刘桢接连被贬，曹丕没有找朋友出去玩的心思，而且再过一天他就又要去军营里去了，眼见得铜雀台落成在即，他们全家可能要迁到邺城里去，有好一阵的忙活。他也懒得出去游宴了，此时只是感觉到无穷的寂寞。他一个人靠在香木游廊的栏杆边，看到薛灵芸在一边晃悠。

　　曹丕叫住她：“你去乐器室叫玳瑁拿一把琴过来！”

　　薛灵芸应了一声，回身往乐器室的方向走，很快便看见玳瑁抱着一把琴从花丛深处走了过来。

　　曹丕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漆案：“放下。”

　　玳瑁看了看薛灵芸，然后移步走上香木游廊，将怀里抱着琴放在漆案上，行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曹丕叫住她：“你、坐下。”

　　玳瑁又看了一眼薛灵芸。

　　曹丕斜着眼睛看她：“我是叫你坐下。”

　　玳瑁无语，于是脱下鞋子，坐在漆案前。曹丕跽坐在她的的对面，手指轻划了一下琴弦，试了试琴音，然后手指轻快地再次放在琴弦上，一段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曲子就飘了出来。

　　曹丕弹了一会儿停下来，手仍是放在琴弦上：“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春光好》”

　　“嗯。”

　　曹丕又弹，玳瑁侧耳细听，琴声清越却又隽永无比，仿佛是一个女子低低倾诉。曹丕停下来，又问道：“这一首曲子叫《有所思》？”

　　“是的。”这首曲子是玳瑁最初学的一首，名字还是从这里来的。

　　“这是《采桑》？”曹丕信手而弹，令人听来好像想到了陌上风光。

　　“是啊。”玳瑁笑道。

　　“《梅花落》。”曹丕微微点头，汉有曲名叫《梅花落》，是由横笛吹出来的，曹丕却以琴弦弹奏，他继续道，“《行路难》、《蒿里行》、《箜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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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他的一一弹来，玳瑁也频频点头，心想这曹丕的造诣比她这名曾经作为女乐的琵琶女还要深啊，点头之时，眼睛中也不时地流露着敬佩之意。

　　曹丕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琴弦上慢慢地弹奏着，和玳瑁有一搭没一搭说一些废话：“音律分为五音十二律，五音为宫商角徵羽，弹奏《采桑》的时候多为徵声，或者宫声和变徵声，弹奏《春光好》也是如此。”

　　他忽然双手揣在袖子里，抬头望着玳瑁，问她：“你是如何分辨《采桑》和《春光好》呢？”

　　“这个……”

　　玳瑁猝不及防，哑口无言。那日宴会上曹丕叫她演奏自己拿手的琵琶，她为了讨好他，又为了应景，就把《采桑》给冒名顶替成了《春光好》，《春光好》这名字本是她触景生情胡诌的，都过去了好多天了，他竟然还记得这事。

　　曹丕微微眯起眼睛，这丫头也太小看他了，随便编个曲子名糊弄他，难道不知道他不是一般地精通音律的吗？

　　玳瑁被他噎得哑口无言了一会儿，抬头问他：“公子，您的琴弹得很好，好多琵琶曲，横吹曲，到了您的手里都可以变成琴曲，太厉害了。”

　　曹丕微微一窒，这丫头紧张的时候总该转移话题，常常打断他未说完的话，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地卑微劲儿；不紧张了，得意劲儿就上来了，随时喂他吃糖衣炮弹。要不是他见过她私下里的行事，还真会给她骗了。

　　这丫头最会讨他的喜欢啦，曹丕随时警惕着她。

　　玳瑁笑了一下，说道：“……奴婢只会弹一些琵琶曲，在公子面前简直班门弄斧了。”

　　“哦？想学弹琴吗？”曹丕问她。

　　“想。”玳瑁随口说道。

　　曹丕瞪着她：“今天晚上过来我房里，我教你。”

　　玳瑁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又落入他的圈套了，连忙掩饰。她轻轻笑着：“……奴婢想到今天晚上还有事情，还有……”

　　曹丕不理她，继续说道：“我最近只在今天晚上有空闲！”

　　玳瑁继续为难地说道：“可惜奴婢最近晚上都没有空闲……灵芸闲着，就让她向公子学琴吧！回来再让她教给奴婢，好不好？”刚在前几天赞过他尊重自己，没想到……男人就是男人，改不了好色的本性。

　　曹丕继续不理她，说道：“我叫你今天晚上到我房里来。”他现在是不再计较她胡诌曲子名字名《春光好》的事情了。

　　玳瑁有些无奈，曹丕这次看来是铁了心的要……玳瑁只好垂头丧气地说道：“诺！”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公子只说了要奴婢过去，没说不要薛灵芸过去。”

　　“所以，奴婢带着薛灵芸一起过去，您不会生气吧？”玳瑁问道。

　　“叮叮”几声，只有曹丕弹拨琴弦的声音，没有人回答。

　　玳瑁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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