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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空城 颜如画 5726 2021-04-02 14:45

  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重年渐渐开始反胃恶心,对气味异常敏感,呕吐得厉害,尤其每天早晨,趴在马桶上几乎要吐出胆汁了。偶尔在走出房间的时候会遇见沈家谦,他当然不会多看她一眼,衣冠楚楚直朝楼下走。远远把呕吐得脸色苍白双腿虚软无力的她丢在身后。连早餐桌上亦是沉默,只有轻微的餐具碰撞声。吃完早餐,她有司机载去上班,他也走自己的。至于晚上,那是难得见着他的人的。这样冷漠,他却也会陪她去产检,次次也不落下。到了那一天早晨总会在家,吃完早餐就等在客厅,然后载她去医院。照例是一路沉默,他只开车,她看车窗外。到了医院,他和医生护士任何认得的不认得的人都可以寒暄笑谈。外人眼里的他无不意气风发,万众景仰的人生,天之骄子何来落寞寂寥。

  重年是瞧惯了他长袖善舞,人情世故里如鱼得水的一面,也自知再过几十年如论如何做不来他的一半,免不了一脸漠然,冷眼旁观。

  几回下来,他在回来的车上脸色也越来越冷。纵然他在外如何风度翩翩谈笑风生,在她面前,向来只是由着性子撒气,往好里说是公子脾气,无非也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她不值得敷衍而已,偶尔睥睨一眼,已是极大的关照。

  重年有时不经意在车前镜里看见了他的脸,总会忍不住想,那上面笼罩的寒冰不知几时会碎裂成一片一片的冰块,然后一齐统统朝她飞来,居高临下地砸到她的脸上。

  到底他还是顾忌孩子,即便满脸怒气,也会极力忍耐克制地到家里的停车位。汽车缓慢地停下来,只待她两只脚踏出车子,下一刻便是“呜”的一声引擎启动,性能良好的车子倏忽窜出,如同踏蹄狂放奔驰的骏马,肆意扬长而去。接下来几天,再也见不到他,那是常事。

  桂姐私下提起来,念叨他是犟脾气,忙起来也像个一根筋的犟驴子,只晓得闷头闷脑做事。重年只是微笑附和,一脸无动于衷的平静,眉目间毫无怨气。

  桂姐看在眼里,又并不晓得两个人之间的心结,只当是一个冷淡,一个别扭,看看她的肚子,又反过来劝她:“其实男人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你给他一颗糖吃他就能高兴半天,你要是不理他,他想理你也堵着气不理你。家谦就是这样,我看以后自己的孩子出来了做了爸爸也改不了。他八成是瞧我们一门心思惦记着这个小东西,没人搭理他,心里不舒坦,妒忌了,跟自己的孩子还堵起气来了,只是在外面胡闹。照我说啊,就该冷落冷落他,叫他跟自己生闷气去,可是也别尽由着他在外头胡闹,该管的还是要管。”

  也许桂姐是对的。重年又何尝不明白这样下去不行,时间可以建立一座城,也可以摧毁一座城。即便再深厚的情感,在时间的洪流里也会有苍白无力,何况是他们座已然倾斜倒塌的城池。然而,倘若他们还要在这座城池的废墟里若无其事地住下去,那么总有一个人要低头。或者他等的就是她的低头。可她不肯也做不到。

  伴着渐渐隆起来的腹部与一个小生命的茁壮成长,重年迎来了二十六岁的生日。那天早晨,她照例趴在盥洗室的马桶上吐得一塌糊涂。梳洗完毕后,她换衣服收拾东西,准备下楼吃早餐,然后上班。起初并没有留意,直到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时,才看见旁边有一只黑色的小圆盒。她站了很久,视线渐渐透过那只小圆盒看见熠熠的光芒在闪烁。仿佛是当初一叉子下去,璀璨的光芒闪烁在青绿色的奶油间,硕大晶莹的宝石,珠光宝气直映到眼睛里去。

  她终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打开卧室门走出去的时候,却看见沈家谦静静地靠着门口走廊站着,仿佛是等她出来。他的眼睛看着她,没有冷漠,亦没有冰冷,只是看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很远很远某个虚空的地方。

  他们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她的手紧紧地握在门把上,只需要几步就可以走出去。可是她却顿在那里,忽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静静地问:“沈家谦,这也是你秘书建议的方法吗?”

  沈家谦有一瞬间的呆愣,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眼底一片空洞与茫然。

  重年竟然笑了:“你有一个好秘书,你该好好谢谢她。”

  他神色一变,脸上终于又是那种她熟悉的冷漠与冰冷。那一双狭长的大眼狠狠地盯着她,像刀子一样剜在她的脸上,漆黑暗沉的双眸里浮着碎碎的冰裂纹,仿佛要把她撕裂成一片一片。有一刻,她甚至以为他会狠狠给她一巴掌。她不是不害怕,却固执地看着他。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漠然转身,大踏步朝前走去。

  重年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隐在了旋转楼梯下,再也看不见。她退后两步,浑身虚软地靠着墙慢慢地滑下来,忽然又是一阵反胃恶心,还没站起来,趴在地上就开始忍不住干呕。

  接下来重年度过了整个孤寂的秋天,除了周而复始的上班与定期的产检,其他时候几乎足不出户。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她看了许多许多的书,渐渐地开始把自己隔绝开来,沉入一个文字的世界。只是在沈老太太笑意盈然地告诉她孩子性别时,怅惘了一会儿。可是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也还是高兴了起来。这期间她仍旧参加了这一年的CPA考试,在萋萋的怂恿下,把剩下的三门全部报了。坐在办公室而没有工作的时候,她就看专业书。偶尔从书本里回过神来,会察觉到肚子里小生命在轻轻地动。她抚着肚子笑:“宝宝累了是不是?那我们休息好不好?”她开始了跟孩子说话,在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在夜晚大而空荡的床上。她感受着一个小生命逐渐生长的喜悦与欢欣,生之愉悦压倒了一切看似重要或者不重要的现实。

  奈奈出生的那一天,漫天大雪纷飞,都说那是北京城里那年最大的一场雪。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星期,重年也在医院等待了一个星期。因为沈老太太不放心,在预产期前一个多星期就催促着叫人安排她住进了医院,也把重年的母亲接了过来。于是两位母亲和桂姐天天守在医院,连沈家和亦和已继续留学美国读博士的双年一起提前回来了,却只有沈家谦一直到预产期前两天才从欧洲回来。沈老太太当着重年的面,自然是狠狠发了一顿脾气。沈家谦只是默不作声。

  重年坐在床头,看着窗户外白茫茫的一片,已经忘了他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自从那天她把他气走了后,他起先连着一个多月没有回来,后来不知道在哪天,又沉默地等在客厅,带她去医院产检。她自然想得到总该是沈家人把他叫回来的,越发沉默下去。后来有一天产检结束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说要去欧洲一段时间。她默然了很久,回答了一声“哦”。他就走了。连家门也没有进,在家里的停车位放下她,开着车子呼啸而去。

  第二天,沈家谦的父亲得空也来了趟医院,一脸温和慈善与重年说了几句话后,叮嘱她安心待产。一转身沉着脸把沈家谦叫出了病房。

  在病房外的起居室里,沈家老爷子坐在沙发上,呷了一口茶,对站在身前的儿子开门见山地说:“孩子的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叫沈君文,出生后,章秘书会给他上户口。你这两天就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了。”

  沈家谦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孩子的名字我也取好了,也跟妈说过了,叫沈奈奈。”

  “那也能叫名字?”沈父“铛”一声把茶杯撂在茶几上,“亏你也想得出来,我瞧你是一肚子草包!还轮不到你来丢人现眼取名字,我说叫沈君文就叫沈君文。”

  “我觉得沈奈奈这名字挺好的,您就别管了。”

  “混账东西!我不管谁管,你真以为我拿你无可奈何了!”沈父勃然大怒,气得抄起茶杯,直砸过去,伴着茶杯哐啷落地,霍地起身直指着他,厉声命令:“沈君文,我定了!”

  沈父多年身居要职,宦海奔波,从来说一不二,不怒而威,连身边多年的机要秘书亦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在家里更是只手遮天,命令多余商量,万分信奉“枪杆子里出政权”或者说“棒下出孝子”,对自己的儿子从来是打骂多于说教,容不得半分忤逆,而且但凡不动怒,一怒随手抄起东西就打。沈家谦年少的时候也着实怕过,想到那鸡毛掸子抽在背上的狠劲,即便人前说得冠冕堂皇“要打就打”,再硬的骨气过后看见鸡毛掸子也忍不住发怵。可是他又实实在在是个硬脾气,从小到大,顶撞忤逆仍旧样样来,越打越勇,说好听点是勇气可嘉不怕痛,说实在点无非也就是个皮糙肉厚的“贱骨头”。尽管母亲姐姐桂姐个个苦口婆心地劝,也还是一根筋犟到底,一顿打也没少挨。

  沈父虽然在盛怒中,但多年来养成的准头却一点儿也没偏,那一茶杯直朝着他砸过去。沈家谦偏了一下头,茶杯撞到他肩上,反弹回去跌落在地,成了一地碎片。

  这么大的动静,病房里面自然也听见了。沈家和最先跑出去,沈老太太随后对姜母叹口气:“这个小东西,一回来就惹他爸爸生气,两个都是硬脾气,我出去看看。”桂姐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姜母还是头一回碰见这样的家事。她养了两个女儿,又都自小乖巧,疼爱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打骂。顿时犹犹豫豫地看着重年:“要不我也出去看看?”

  重年其实隐隐约约有听见一点眉目,只是忍不住心寒——原来他也会觉得无可奈何。这世上的事终归是无可奈何,谁也逃不掉。她本来想说,别管了,随他去。想了想,却还是点了点头。

  外面沈家谦还是硬挺挺地站着。沈家和忙不迭地擦着他肩头洒落的茶叶沫子,一脸心痛。一跺脚又朝着自己的父亲嚷:“沈奈奈有什么不好听的!用得着您发这么大的脾气,您干脆砸我身上算了!”

  沈父虽然对儿子向来是信奉硬棒子出政权的打骂,可是对女儿也认了一个老理——俗话说“穷养儿富养女”,女儿是用来疼的。现在听到自己女儿这样孩子气的话,却也没动怒。倒是后头出来的沈老太太白了她一眼,跟着又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名字当然要你爸爸来取,当初你和你姐姐的名字,哪一个不是你爷爷取的,你别一回来就胡闹。”

  沈家谦哪里晓得顺着台阶下,仍旧无动于衷:“反正您们别管,我说叫沈奈奈就叫沈奈奈。”

  “你——”这一下,连沈老太太不由得也动怒了,一抬头看见了重年的母亲出来了,只得忍下一口气,笑着说,“亲家母,叫你见笑了,是在给孩子取名字呢。”

  “哪里哪里。”姜母也笑。

  沈老太太瞟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眼睛余光又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心里一动,于是笑吟吟地接着说:“家谦说叫沈奈奈,他爷爷说叫沈君文,亲家母,您觉得哪个名字好?”

  姜母被问得一头雾水,下意识看看相对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女婿,可是另一个是自己女婿的父亲,两个人的面子都要顾,一时哪里知道怎么选。可是看着一脸和蔼可亲的沈老太太,又不得不回话,想了想,犹豫着选了个折中的回答:“都好都好,君文是大名,奈奈是小名。”

  这本来是旧时的老传统,现在也有许多城市和乡下也还在因循守旧——孩子出世的时候随口叫一个小名,等到要读书了,再正正经经取一个学名,也叫大名。

  沈老太太恍然大悟,觉得好极了。抬眼见自己的丈夫脸色平和,又瞟了一眼自己那不动如山的儿子,果然也是垂着头不说话。于是又笑眯眯地说:“好好,就这样定了。”

  于是,沈奈奈的名字就这样定下了,隔了三天,整个病房都是一片“奈奈”声。

  重年是顺产的。即便母亲私下一脸惴惴地劝她:“听说剖腹没有那么痛,我打听了也安全,我们那时候是没办法,现在何必去吃那个苦。”沈老太太也开明地说随她选,但也强调还是要看生产时的具体情况,听取医师的建议。更有萋萋听说她想要顺产后,不晓得从哪儿忽然学来了一大堆知识,在她耳边不停地嘀咕各种利弊,却多数都是男女情事隐秘。重年听得面红耳赤,虽然婚也结了孩子也要生了,可从来想不到男女之间还会有那么多隐晦的讲究,而男人又会是那样在乎,自然更是想也想不到生孩子还会与那些有关。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那些,自从与沈家谦闹翻后,想也不会想起男女间的那些纠缠。就算从前和沈家谦相处得好好的那段时日,他有时放浪起来,在床第间说一些不正经话,却也是三分含蓄七分调笑的优雅,她一概只当是污言秽语,根本也不许他说完,虽然多数也没听懂。萋萋也不管她支支吾吾的阻挡,该说的还是照样说。结果重年也还是红着脸说了一句:“我不在乎。”萋萋恨铁不成钢,咬牙直骂她傻瓜,不爱惜自己。

  其实重年并不傻,她只想以最自然的方式延续生命,生下自己的孩子。她想,做一个母亲,那是生命中必经之痛,是女人一生中最圆满的仪式之一。

  最终,在经历了漫长的阵痛与分娩,每一次大痛袭来,她昏昏沉沉地以为自己是在油锅上煎熬或者万箭穿心,世界会在那一刻静止,可是到底也还是坚持了下来。伴着宝宝一声响亮的啼哭与产房里接连而来的欢呼声,她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地松懈了下来,却迫不及待地搜寻宝宝的身影。终于有人抱来孩子给她看。她看见了宝宝皱巴巴的红通通一张小脸,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在了一起,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努力地仰起头挨了一下宝宝的脸。那一刻心里实实在在胀满了欢喜,只是觉得幸福,仿佛躺在了五彩祥云之上,像一朵白云漂在蓝天,阳光灿烂,世界这样温暖柔软,这一切都这样好。

  在昏昏沉沉合上眼睛,要沉入睡眠之前,有一双手轻轻地抚摸在她的脸上,把她脸上汗湿的发丝捋到耳后。她感觉到有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眼睛上,久久地停在那里,仿佛是久远而酣甜的美梦里遗留的一吻,不舍得离去。她在失去意识之前,心里一酸,动了一下头。终于麻药效力发作了,她又累又困,于是睡着了。

  重年不知道的是,她流泪了。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落在枕头上。那双手的主人低头吻去了她眼角的热泪,俯身在她的枕头边,脸挨着她的脸,久久没有离去。那个大雪纷纷的下午,窗外的世界银白璀璨,天地苍茫而深远,只有他与她脸挨着脸靠在一起。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产房里给她缝合伤口的医师护士静默无声,从头至尾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最后结束了,那中年女医师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沈先生。”一位小护士终于忍不住细声说:“沈太太只是累了,不会有事的。”

  沈家谦抬起头来说:“我知道。”

  她只是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她和他们的孩子都会好好的。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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