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年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那一个星期她沉浸在初初做妈妈的喜悦中,其他任何事情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她唯一关心的只是宝宝。他哭了,他是饿了渴了冷了困了,还是尿了不舒服了要人抱了。起初,只要奈奈一哭,她总是心里反射性地跟着一紧,慌乱地叫人把他抱到身边来,非得要搂在自己怀里才觉得安心一点。一边轻哄:“奈奈乖啊,不要哭,妈妈抱……”一边又忙着去查看他到底是为什么哭。
与她比起来,初为人父的沈家谦却处之泰然多了。那个星期他自然是守在医院,几乎是寸步不离。有时沈奈奈哭起来,病房里的一帮女人抢着抱在怀里又是哄又是喂奶换尿布,他还会波澜不惊地说:“孩子哭两声还不正常,都这么紧张干什么!”可有时沈奈奈哭得久了,啼哭不止,他又不耐烦:“他怎么总是哭?”
这些话,听在重年耳里却如同针扎,几乎是立刻冷冷地看着他。沈家谦那样的脾气,却难得并不发作,仿佛没有看见,只是看着沈奈奈不做声。
白天病房里的人总是多,沈家一帮人连同姜母,还有请的保姆,不时还有来探望恭贺的人群。他们其实连话也说不上,只是有时候他把沈奈奈抱给她。到了晚上,人少了,却又是沈奈奈最不安生的时候,经常啼哭大半夜。虽然有保姆在,桂姐与姜母有时候也会轮流留下来看护沈奈奈,可是重年也还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也并不觉得困,唯一担心的就是奈奈。然而沈家谦又仿佛和她作对似的,经常晚上任沈奈奈如何啼哭,任她又急又恨地喊:“沈家谦,把他给我!”他却偏偏就是不给她,和保姆两个人手脚伶俐地喂沈奈奈吃奶粉,换尿布。
重年私心里是想要全部喂母乳给奈奈吃的,可是她又并没有那么多奶水。在整个怀孕期间,任凭怎么补,她一直都没有胖起来,反倒是越发是消瘦了下去。沈奈奈出生后这几天,因为身体虚弱,休息不好,越发憔悴。而沈奈奈胃口又好,比一般的婴儿都要能吃,经常就饿得哇哇大哭,倒是有一半吃的是奶粉。
沈家谦并不关心沈奈奈吃的是什么奶,只要他吃就行。用他的话说:“没见过这么能吃的,给他吃饱就行了。”重年最恨的就是他这样漠不关心,又理所当然的神态。从前她也不是这样的,可是仿佛从沈奈奈出生后,她所有的压抑的情绪却又忽然直朝着他爆发。她到底还是做不到一直那样平静。哪怕是再简单不过的微笑,面对他,这时却只有冷笑。她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那个自己尖锐刺人,像一把尖利的细刀,只要碰见了他,总是蠢蠢欲动要跳脱出刀鞘,露出锋利冰冷的刀刃朝他刺去,不惜伤人伤已。
她厌恶这样像刺猬小兽的自己,可是她也厌恶那样的他。
沈家谦却一直不理她,至多也就是背过身走开。出院的那一天,他们为了婴儿室才真正地吵了起来。也就是那一天,重年才知道,沈家谦还准备好了婴儿室,却在主卧室旁边。粉蓝色的婴儿床,天蓝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有保姆床,晚上保姆会照顾奈奈。沈老太太早已请好了两个保姆轮流照顾自己的孙子。重年自然不肯和奈奈分开,她早已在自己的卧室备好了婴儿床。等到晚上接她和奈奈出院的人该走的都走了,才终于一声不响地要把奈奈抱到自己的卧室去。
她从婴儿床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奈奈,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沈家谦站在婴儿室门口。她垂下眼睛,不看他,只是抱着孩子要从他身边走过。然而,他却挡在门口,“砰”一声关上门。怀里的安睡的沈奈奈大约被关门的响声惊到了,动了动头。重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终于抬头说:“沈家谦,你让开。”
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重年反射性地挣扎了一下,怀里的沈奈奈在这连番动静中不满地啼哭两声。她不敢再动,只是抬头重复那一句话:“沈家谦,你让开。”
沈家谦看了看她怀里的沈奈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他该有自己的卧室,白天可以在你身边,但晚上要留在这儿,保姆会照顾他,你也随时可以过来查看。”
重年却被他这一番看似理智而冷静的话刺到了,声音忍不住尖锐了起来:“晚上奈奈也要在我身边,他是我的孩子。”
他忍耐而克制地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你没那么多精力照顾好他。”
重年忽然歇息底里了起来:“沈家谦,你就是要把我们分开是不是?就是要离婚,我也要带着他。我知道你不爱他,可他是我的孩子,你不能把我们分开。”
他看着她,隔了很久,终于放开她的胳膊,神色冷淡,一脸漠然地说:“随便,但我跟你说,姜重年,孩子你永远也带不走。”他的话一说完,就调转头离开了。
重年看着怀里闭着眼睛安睡的孩子,一瞬间又泄气了,只觉得酸涩而无力,又苦又长绵延不断。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真的——她怎么带得走这个孩子,她的孩子。
她却越发把孩子守得紧了。
沈奈奈好动,渐渐地,躺在婴儿床里也不得安生,举手抬脚,睁着眼睛看来看去。稍有不如意,又毫无预警,突然放声啼哭,声音又响亮。渐渐地,重年也明白了,孩子的哭声不含悲喜,没有难过,只是一种倾诉,饿了渴了困了尿了,甚至是觉得无聊了,没人陪他玩,都可以放声大哭。这样哭得惊天动地,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得到了想要的,又能很快就停止下来。可是她白天黑夜都看着孩子,自然休息不好,眼睛四围都是暗青色的影子,一脸憔悴的苍白。
姜母怜惜女儿,看不下去,私下里不止一次劝过:“晚上还是让奈奈睡在婴儿室吧,我跟保姆一起看着,不会有事的,你也好好休息。”也欲言又止地提过:“你也该搬回主卧室去睡了。”
重年自是知道母亲大概是在这里住久了,渐渐地察觉出来了问题,只得推脱等孩子满月。然而又没有心思和能力去粉饰太平,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何况沈家谦从那天晚上走了之后,又照旧好几天才回来一次,大约也是因为孩子才终于回来。这不是她想掩饰就掩饰得了的。她只想等着奈奈满月了,母亲可以回家过安稳日子,不用在这里胡思乱想而难受。
沈家为沈奈奈满月,特地在家品轩摆了一场满月酒。赶上沈奈奈前几天就有点低烧,沈老太太自然不放心,抱在怀里摸了又摸,这几天已连续请医生来看了好几趟。重年自然没有抱着奈奈去。
这天晚上沈奈奈难得没有闹腾很久,吃饱喝足后,伸了个懒腰,便躺在自己的婴儿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重年看着他睡得安详宁静的小小脸,宛如小小天使,然而这个小天使一旦睁开眼睛,又实实在在是个小恶魔,折磨得人围着他团团转。她这一个月下来,已经有了点经验,估摸着他这一觉大概可以睡三个小时,到那时候又该喂奶了。便订好闹钟,也躺下来补眠。
重年睡得并不沉。自从奈奈出生后,看着孩子,已经习惯了浅眠。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却渐渐感觉到有辛辣的气味萦绕在鼻端与舌尖,压迫而窒息,长久不去,仿佛是酒的味道,又像是熟悉的气息。而胸口也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难受,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醒了过来。昏暗的床头灯下,沈家谦趴在她的枕边,大半个身体伏在她的身上,他的脸埋在她的颈项边。她只觉得热热的气息贴着她的脖子,伴着浓烈的酒味。她怔了一下,有几秒的时间头脑一片空白,渐渐才反应过来,动了一下头。可是他却一动也不动,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她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头,仰起头想要坐起来,他却忽然抬起头来。
重年楞了一下,恍然间对上了他的脸。隔得极近,灯影憧憧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在这样的暗夜里,许许多多相似的画面忽然纷至杳来,遥远而又模糊。她曾经看过的这张脸——校园婆娑竹影下的晦暗不明,商场玻璃橱窗前的专注空洞,黑夜里伏在她身体上的强势坚决,走廊门口的冷漠遥远,那些喜怒无常的盛气凌人的高高在上的睥睨不可一世的……那么多的画面隔着时光混乱交织,渐渐与面前的这张脸重叠。
她的双手仍旧搭在他的肩上,仰着头看他。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双眼眸透明纯净,仍旧像个孩子,仿佛满溢依赖与信任。这一刻,时光之门悄然开启,他沿着重重叠叠敞开的门缝穿越岁月深处的隧道,一直走一直走,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漫天大雪的晚上,她仍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躺在他的怀里。往事深影憧憧,仿佛从未离去。沈家谦轻轻喊一声:“重年——”终于情不自禁地伸手捧着她的脸,仍旧在她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他说:“重年,我知道无论过了多久,我还是会把你找回来。”
重年心里一酸,所有压抑的情绪深埋的往事一齐朝她狂涌而来。她忽然不顾一切地要推开他。他却不肯,不管不顾地直朝她吻下来。她被他重重地压在身下,一瞬间唇齿间充满了辛辣而浓烈的酒气,躲也躲不开。婴儿床上的沈奈奈忽然放声啼哭。重年心里一紧,又急又气,可是被他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声,只能使劲伸手推他的胳膊。然而沈家谦仿佛并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掠夺里,她越挣扎,他的动作越蛮横激烈。她的头被他压得陷进枕头里,他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狂热而迷乱索吻,另一只手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进了她的睡衣里肆意抚摸。重年一瞬间喘不过气来,在他唇舌间浓烈酒气的刺激下,反射性的一阵反胃恶心。她晚上原本是没有胃口的,可是母亲去参加奈奈的满月酒之前硬逼着她喝下了一碗鸡汤。现在那一碗鸡汤在肠胃里一阵翻涌,一股酸气直朝喉咙口涌来,嘴又被他堵着,忍不住干呕了起来。沈家谦在意乱情迷里听见她从喉咙发出的干呕声,动作顿了一下,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她。重年脱离了他的掌控,一偏头就吐了出来,顾不得一身的狼狈,用力推开他朝旁边的婴儿床奔过去。
沈家谦坐在床上,眼神从最初的混沌迷茫渐渐清醒了过来,最后一脸漠然。看着她又慌又忙地把沈奈奈抱在怀里,仿佛是抱着这世上最最珍贵的宝贝。他听见她又轻又软的声音响起:“奈奈乖,不哭,妈妈抱……”在这样的夜里,低柔回旋。是他听过许多遍的,却又是对他从来也没有过的温柔溺爱。
他曾经以为只要她天生冷淡,天性如此,那也没有什么紧要。他几乎也以为他不需要她的热情,可是——其实她也有这样温柔的声音。
他冷笑了一声,看着枕头边淋漓的污秽,终于明白自己又做了一场梦。他不再看她,站起来直朝着外面走。打开门的时候,却又顿了一下:“姜重年——”他背着她没有转身,只是一字一顿地说:“如你所愿,我以后再也不会碰你。”
他的声音和在奈奈此次彼伏的啼哭声里,模糊而又冷漠,重年怔了一下,只是低头看着面前这张啼哭不止的小小脸孔。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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