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桂姐“铛”一声放下手里的细瓷小勺,再也忍耐不住重重地说,“你再由着性子胡天胡地闹下去总有一天后悔的还是你!”
他自然没有搬出去,他只是渐渐地不回家了。又或许他还是回来过,只是她没有见着。桂姐在这里照顾了她一个星期,见她的身体的确已经稳定下来,才放心地回了沈家老宅,只留下了一个阿姨给她做饭。还是沈家和特地找来的,说是中国八大菜系都会做,其中尤其擅长粤菜,煲的汤既可口又养生。重年笑着接受了下来。她也渐渐有了胃口,许多以前吃不下,觉得油腻味道奇怪的食物也开始吃了,怀孕初期的各种不良症状似乎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她只是嗜睡,可以连着从晚饭后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八点,不得不睡眼惺忪地起来上班。
沈老太太起先是反对她继续工作的,接她出院的时候就直说过:“你以后好好在家休息,工作不急,什么时候闲下来了再做点有兴趣的事,家谦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重年当时有点难过,她知道自己的工作在许多人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可有可无,甚至是浪费时间。连沈家谦都这样以为,她不怪别人,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她从这份工作里获得了什么。即使因为它,她曾经丧失过自尊,留下了终身也找不回来的缺口。可是在这时候,它同样也可以给她做人最起码的尊严。
“我可以继续工作。”她平铺直叙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不再做声。沈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从容不迫地改了话题。
一个星期以后,重年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天真。沈老太太给她安排了一辆车子加司机,每天按时接送她上下班。部门新来了一位同事,安排在出纳岗位,听说是从外地分公司的财务部直接调来的,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就来报道了。那位新同事和她年龄相仿,一脸书卷气,却喜欢打扮得老成持重,连着好几天都是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平板的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起。但却非常擅于交际,见着了人总是微笑着主动打招呼,才来了一个多星期,和部门每个人都可以说上几句话,从工作到衣服的款式化妆品的牌子哪家餐厅的菜好吃孩子上哪家幼儿园,什么都可以谈得来。重年头一天回来上班就领教了她的热情,首先是称呼。在同事介绍的时候,重年想她是新来的,一根筋似的喊她:“小孙。”孙自琼也非常和善地一口一个“重年姐”叫了起来。
还是海燕私下阴阳怪气地和她嚼舌根:“重年姐重年姐,你也不怕把你叫老了,她比你还大半岁,叫得倒是亲热。”
重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她初来乍到面对陌生的生活与工作环境并不容易,想和同事走得亲近一点尽快融入工作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很快她就被她的热情弄得既尴尬又手足无措。那一天是周一,按照惯例她有几笔费用要支出,也有一笔重要的账目要核对。孙自琼却自作主张地帮她填写了汇款单,看见她在对账,又连忙走过来:“重年姐,前几天刘经理亲自给我讲过这笔账目,还是我来试试吧。”再次自作主张地把她桌子上所有的单据都拿了过去。
重年叫都叫不住,想要起身去她座位上和她好好说说,那头他们的顶头上司却从门口走了进来。那位曾笑着拍拍她肩膀,鼓励她考CPA的财务总监早已有了另一个更符合身份的称呼“首席财务官”。看见她了,仍旧笑着招呼:“重年回来了啊,跟我来一下。”
坐在CFO兼财务总监办公室柔软的皮沙发上,重年听他不疾不徐地说:“小孙是新来的,也才毕业一年多,还需要多磨练,出纳这块你是最熟悉的,这段时间就让她给你打打下手,你有时间了多带带她,一些不重要的零碎工作,自己就不要管了,统统交给她。我也和她说了,要好好学习,多多进步。”
重年握着秘书刚刚送进来的一杯温开水,迟疑了一下:“那我……”
“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你们出纳这一块一直归刘经理管,她这个月开始要接手成本核算那一块,以后国内海外各分公司的成本账目也都要汇总到她那儿去,她兼顾不了这么多,以后出纳这块就由你管,这周人事任命就会下来。”
重年直到回到座位坐下,还有点发懵,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倘若早几个月,她或许会高兴,毕竟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这几年下来除了兢兢业业完成岗位工作,她也并非没有任何其他成绩。可她还是觉得悲凉,突然忍不住气血上涌,冲到洗手间就打了沈家谦的电话。
电话被接起,那头淡淡地“喂”了一声。重年刚刚涌起来的愤恨不平被他遥远而冷淡的声音冻结住,只是握着电话不做声。沉默中,她听见有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传来,随后照例是他漫不经心的吩咐:“把MIF的案子拿来给我,信合的合同打印三份……”
她静静地收回手,按了挂机键。
从这天开始,她手头的工作几乎都移交了出去,重要的账目交给了出纳组几个老同事,海燕也接到了几项,剩下的统统交给了孙自琼。在人事任命正式下达后,刘经理也象征性地和她办理了交接。可是重年很快就发现,她交接过来的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不需要费时间的工作,而且出纳组内会有人完成,出纳经理只需要审核签字。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不叫交接。
在犹豫了一天据理力争是否等同于“夺权”后,她仍旧在第二天中午刘经理约她一起午餐的时候,笑着问了一声:“剩下的工作,我们什么时候交接?”
“一点一点来,急也没用。重年,你也知道我们做财务的最怕出错,我们两人只要共同把工作做好,度过这段时间就好了。”这位做了她两年直属上司的老同事悠悠缓缓地说。随后问起她的身体,给她盛汤,又连连劝她多吃菜,身体重要。
饭后,刘经理不容分说地抢着买了单,说是特意带她来尝尝这家新开的苏州菜馆,要是觉得味道可以,过几天要请部门同事一起来吃顿饭。
接下来几天,她也仍旧没接到任何实质性的工作。连想去茶水间倒杯水,孙自琼看见了也会接过她的杯子,说顺路。这么大的公司,孕妇自然不止她一个。她看见过人力资源部怀孕进入六个月的女同事在培训室给新员工培训,大着肚子站一个小时下来。也见过其他部门怀孕的女同事挺着肚子忙忙碌碌往来穿梭,晚上留下来加班都不是怪事。
她忽然发现自己成了财务部乃至整个公司最闲的人。即使她只是初孕,并没有任何不适,也被像熊猫一样小心翼翼地供养了起来。
重年闲了几天后,也想清楚了没有顶头上司的授权,交接不会是这样的。整个财务部上上下下好几十人也不会天天看着一个闲人坐在那里,却没有任何闲言闲语。也或许还是有闲言闲语,只是在公司里她听不见而已。
萋萋在周末兴味盎然地听她讲了这一周的经历。末了,在她终于说出“辞职”两个字时,却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辞职了你去哪儿?不工作?真要沈家谦养你?”
重年楞了一下。
“哪个正常的公司会轻易要怀孕两个多月的员工?刚刚熟悉了工作,马上就是好几个月的产假了,还不提什么产检啊身体不舒服啊请假啊,我要是人事经理也不会要。”
“幸亏你不是人事经理。”
萋萋被她这句带着失望的冷幽默逗笑了:“但我是财务总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升职了,现在是财务副总监。”
重年惊讶了一下。
“我前不久才知道,老头子看中了我们公司,砸了一笔钱过来,现在算是个股东,然后我就被董事会直接任命为财务副总监了。”萋萋无所谓地一笑,“你看我还不是做得好好的,我还打算换台宝马小跑来配合我现在的职位,待会儿你就陪我去提车。”
重年看着她脸上的笑,想说点什么,可是再多安慰的话到了嘴边,也只是轻轻唤了一声:“萋萋……”
萋萋说:“你可别劝我也辞职,我那天真想这么干,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我为什么要辞职?他要花钱就叫他花呀,他是商人,自然无利不往,说到底也是为了赚钱。我谢谢他顺便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会做出来给他们看什么叫‘实至名归’,什么叫‘是我的始终是我的’。照我说,你也不用辞职。你辞职了无非两种结果,要么正好顺他们的意,回家乖乖生孩子,要么就是换到另一个他们给你准备好的动物园去。谁叫你肚子里是他们沈家的一块肉,他们怎么能不上心。”
重年知道萋萋越是叽叽喳喳一口气说一大段话,越是心里不舒服。所以也不打断她,只是听她说下去。可是这些话也并非不是实情,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现在却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傻瓜。诚然,她的自尊又再一次被沈家谦轻而易举地踩到了地上,他当然也不会在乎她会不会痛,即便她捡起来小心翼翼缝补好,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安放。
他说,我觉得时间已经够久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来玩那些追逐游戏,你既然最终是要婚姻的,恰巧我也想娶你,我们各自互取所需,结婚适得其所。
他说,结婚就结婚,撞上了就撞上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说,我想不起来,还是你来说吧,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结婚?
这世上的事,许多时候到底还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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