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候她认得沈家谦十八年。他们上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高中,她又跟着他来到了同一所大学。他在法学院,她的分数刚刚只够吊车尾进入那所大学,就是那个分数也是她两年来发奋读来的。
因为在沈家谦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暑假,高天嘲笑她:“这回你没办法跟去了吧?二哥多聪明啊!二哥说了,就是要去咱中国最好的大学,你压根够不着的大学!”
她直接去了沈家谦家。在他的卧室里,她找到他的录取通知书,在他面前撕得稀烂,然后说:“不就是一个大学么?有什么了不起,你能去我也能去!”
而沈家谦看着满地的纸片碎屑,只是冷冷地说:“就凭你那成绩?”
对,她成绩是没有他好。但是,两年后,她一样进了同样的大学。
他想摆脱她,她偏偏不叫他如意。
她头一次缠着爷爷,一定要转去法学院。最后爷爷不顾一辈子的清誉和脸面找到了老同学。她还是跟他一样进了法学院。
接下来两年,她莫名地讨厌所有试图接近他的女生。她像捍卫自己的领土一样,冷冷看着他身边所有的女生。他的第一个公开承认的女朋友是她拿父亲的名字和钱一起打发走的。在他们分手的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哥哥,你在她眼里只值五万。”
他说她是他的妹妹,她便叫他哥哥。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最后却怒极而笑:“谢谢你帮我付的分手费。”
他很快有了第二个女朋友,而她也没有令他失望,很快也用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和给自己冠冕的“未婚妻”头衔打发走了那个女生。接下来,第三个、第四个也一样,她径自帮他“考验”了四段感情。沈家谦终于对这个二人对抗游戏厌烦,如她所愿,再也不交任何女朋友。
她赢了。可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叫过她一声“曲曲”,或者“妹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连名带姓叫她“周曲”,不含任何感情。
她读到大三的时候,他出国留学。她很快也申请了同一所学校,一年后,他到机场去接她,带她去学校报到。
时隔两年多,他终于再次叫她“曲曲”,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你既然来了,就要好好读书,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头。你还小,以后很多事情都会慢慢懂的。”
她想,也许,他已经不生气了吧。
离家之前,妈妈流着泪对她说:“傻女儿啊,我知道你还是为了他,出国读书是好事,但你要答应妈妈不许再做傻事。前两年那样的事情再也别做了,要做也不用你去做那样的事,那些乱七八糟的虚荣女人,他自己家里头就不会接受。男人在结婚之前,都会犯糊涂的。他又是那么清高孤傲的性子,你如果一直跟他作对,阻止他做想做的事,只会让他离你越来越远。妈妈知道曲曲的眼光好,你听妈妈的话,你只要好好在那儿读书,我们会让他照顾好你的。”
她不认为妈妈的话都是对的,可是她终于也知道了,她害怕他讨厌她。
然而,他却一直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不交往任何女人,也推开所有试图接近自己的女人。再也不在任何女人身上浪掷感情。高天说他有极深的洁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她想,也许,他也对女人失望了。
她是乐于这样的。她跟他租住在同一幢公寓,她经常为琐碎的小事找他,无论是学业上的还是生活上的。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助她。很多时候,他也会主动关心她。
可是,她渐渐发现,没有更多了。他待她就是这样了,她被他阻隔在一条线之外,怎么也跨不过去。线的里头是他的心,而线外的安全距离站着她。
她想念那个过去经常对他横眉怒目的男孩。他湿淋淋跪在她身边,说:“她是我的妹妹。”
那时候,他离她那么那么近,近到几乎她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到他的心。而现在这个已然长大,而且日渐冷峻内敛的男人,当他静静看着她的时候,虽然还是那一张清俊面容,一样细长的丹凤眼,她却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什么。他离她远了,她看不见他的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年。她感觉到他离她越来越远,她的心越来越恐慌不安,也越来越空洞茫然。
那一年,她的爷爷病重。在爷爷笑着问:“曲曲还有什么心愿?说给爷爷听,爷爷一定帮我的曲曲实现所有的心愿。”
她趴在爷爷的床头,笑着说:“爷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家谦在国外已经同居了,我想你看见我们的婚礼。”
然后,她转过头去,对身后一脸漠然的沈家谦坚定地说:“哥哥,我要嫁给你。”
那时候,她想,她还有机会。她还能够离他很近很近。
正如她三岁时想要他喜欢她一样,她也犯了同样的错误。那时候,她不知道人心是永远无法控制的。而沈家谦的心也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她。
那天,从病房出来,他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说,连一个冷笑都没有,很快驾车离去。
第二天,除了住院的爷爷,全家都知道她撒了谎。母亲唉声叹气,父亲连连皱眉头,在客厅走来走去。连一向很少忤逆她的弟弟都不赞同她,他把她叫到了房间,担忧地说:“姐,你这样叫二哥怎么办?你为什么要撒谎?二哥已经说了,他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最后一句话让她的心一瞬间冷了下去,她恼怒地说:“他休想!他不想跟我有关系,我偏偏要跟他有关系,还要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沈家和叫她出去,开门见山地说:“你不能这样逼家谦。”
她只是笑:“姐姐,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姐姐,我跟你一样,都想要家谦幸福。”
“但他的幸福不包括被逼着跟你结婚。”
“但我要嫁给他,他必须娶我。”
沈家和气得拂袖而去。
他们到底也没有很快结婚。那一次爷爷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最终脱离险境。在爷爷身体好转的时候,沈家谦也终于松口。他们在那个春天订了婚。
她已经不关心他们是如何说服沈家谦的了,她只知道她现在真正是他的未婚妻。
两年后,她的爷爷再次病危,最后心愿是看着她穿着白纱嫁给沈家谦。
这一次,他们结了婚。也是在春天。海棠春睡,梨花如雪,桃花如锦。湖畔的马缨花依旧盛开怒放,云蒸霞蔚,满湖满天都是灿烂的彩霞。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两年,他再也没有私下对她说过一句话。她的电话他不接,她堵在他面前,他视而不见。他再也不肯看她。
婚宴结束后,她一个人在新房看那部电影。荧幕上头,柳絮纷飞。春城无处不飞花。可是当年那个吟诗给她听的男孩已经抛弃了她。
第二天,她就知道,他已经乘婚礼当晚的飞机离开。
他那么骄傲。他以实际行动告诉她,他不要她。
她终于知道,他可以和她结婚,却不会接受他们之间的婚姻,也不会接受她,永远不会。在终于嫁给他的那一天,她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他。
在爷爷的葬礼上,她才真正哭出来。当她泪流满面地通过弟弟终于打通他的电话,一遍又一遍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很久之后,她才听见一个声音静静地说:“我曾经当你是我的妹妹。”
此后两年,很多人劝她。她的弟弟不止一次心痛地说:“姐,婚姻可以强求,而爱情是没法强求的。我不想看着你这样过下去,我看着都难受。你放过自己也放过二哥吧,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你以后还会遇见其他人,其他爱你的人。”
而她只是说:“不可能了。”
或许还会有人爱她,可是她再也不可能像爱沈家谦那样爱任何人。那个人跟她一起听苏弹,那个人讲《白蛇传》给她听,那个人在她身边飞舞花枝,那个人为她跳进湖水里,那个人跪在她身边,说:“她是我的妹妹。”
这世上只有一个这样的人。
她也只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她已经没想过还能强求他什么了。她不过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和他比,看谁捱得过去。她的岁月孤寂清冷,他也一样守着冰凉的枕畔。
他提出离婚的时候,她还能笑着问:“哥哥,要是我不同意呢?”
“我不想跟你在法院相见,你知道,我们的婚姻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那只是法律上的一纸文书而已。而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分居满两年,已经达到离婚必要条件。”
她差点忘了他是律师,还是一个很优秀的律师。
“好啊,哥哥,我倒要看看你这么迫不及待离婚,是终于爱上谁了,或者是想再娶谁?”
那也是春天。仿佛他们之间所有重大的事件都是在春天。她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忽然想起他送给她的那只蛐蛐儿。还有他嘻嘻哈哈地问她:“谁是你的周郎?你的周郎在哪儿?”
曲有误,周郎顾。
她叫周曲,可是她这一辈子已经得不到他的眷顾了。
很小的时候,她就会背那一阕词。开头就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很多人说,女人是从二十五岁开始变老的。而她从来到这世上见到他,三岁要他喜欢她,十岁要他看着她,十六岁要他无法摆脱她,十八岁要他身边没有其他女人,二十二岁要他的心,二十五岁在全家人面前说要嫁给他,二十七岁终于嫁给他,二十九岁结束与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婚姻,一辈子已经结束了。今生今世再无佳期。
女人是从爱上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根本不爱她时真正老去的。
而三十岁的这年春天,她在同一个花园。二十年前在这个花园陪着他的男孩已经离她远去。
她知道隔着一扇屏风的那头是他真正爱的女人,也是他真正的妻子。
她不后悔把那个女人约到这里来,还说了那样一番话。这一回,她没有说假话,既然她强求不了他,他也不能强求自己爱的人。
湖心亭里头仍旧传来苏弹,一年又一年的春天,白蛇遇见许仙。
她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望着面前的白瓷茶杯。里面的茶水渐渐冷了下去,就像这里的一切,梨花木椅,软缎垫子,雕花锦屏,那么熟悉的东西,都是从前的,都是旧的。而窗外的湖心亭,一汪幽幽的碧水,缓慢咿呀的苏弹,湖畔盛开如红霞的马樱花,一年又一年,也都是从前的,都是旧的。连她也老了,旧了,是从前的。
她慢慢把一杯冷茶喝尽了,拿出手帕把白瓷小杯包起来,放进手袋里,终于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远处桥畔高楼上,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隔着二十年的春天,他在她身边挥舞着马樱花枝,摇头晃脑地吟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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