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的香气
然后我感冒了。回到家时,头发还湿答答的。
接下来几天,挂着口罩,把多年的工作化为几页交接文件。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口罩,它能让我免于显露表情。
然后凤勋走了,走的时候口口声声要我一定要去用掉夏园的疗程,她说他的疗程被封为“失恋专科”,要我非去不可。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需要,就算被夏灿扬看出我有什么异常也不管了。我打了一通电话去预约,小莲说要排到半年以后,后来电话被夏灿扬接过。
“我退费给凤勋她们好了。”听到他爽朗的口气,我莫名受到一股疗愈。
“不,不用退费,我愿意排队。”
“抱歉,排不进啦。妳看过跨年晚会吧?大约就是那样。”
我忽然有种此一时、彼一时的感觉。为何当时他找我去时,我不早点答应呢?
“我需要你的失恋疗程。拜托。”我不觉双手合十了。
“澍耘。”他口气变低沉。“就算我有空位,我也不会让妳来。妳需要的不是疗程,是心理咨商。”
“我要摔电话了。”
他沉默了一会。“妳住哪里?我过去找妳聊聊。”
“你有空找我聊天,没空帮我做疗程?姓夏的,你不要逼我飙骂。”
“姓项的,妳不要逼我跑去问妳老板妳家地址。”
“你敢?”咔。我挂上电话。
这天晚上回家,我拖着脚步经过小公园时,秋千咿呀咿呀,被荡得很高。秋千上的人影特别大只。我定睛后,差点没绝倒在地。“夏灿扬?”
夏灿扬在秋千荡到最高之际,活力四射地跳起,啪一声稳稳落地。他脸上充满游戏过后的神采,一瞥见我,旋即臭起脸来。
“妳是怎么把自己凌虐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的?”我摘下口罩。
“打电话问妳老板啊。”
“你……”我目瞪口呆。
“是从松菱那里问到的啦。”他按着胸口爆笑。“看妳那样子,头上都长出恶魔角。妳那么凶挂我电话,我哪敢啊。”
我哼了一声。“夏老板大驾光临,你今晚不用接疗程?”
“如果我说我把今晚的个案取消,怕妳孔雀尾巴会张开。”他见我脸色惊奇,才哈哈摆手。“没有啦,我请个案提前过来做完。如果来太晚了,怕妳会想不开,我就只好替妳收尸了。”
我嗤一声,发出这几天里的第一道笑声。
他过来把我挽到秋千上坐着。他则坐到我旁边的秋千,之前梅堇岩坐过的,但是他一坐上就荡得乐不可支,活像小学生。
“嘿,妳也荡啊。”他在空中挥手叫我。“荡一下,烦恼都飞走了。”
我没有动作。
“妳不荡,我推妳喔。”
我耍赖似地放松双腿。“要推我荡一百八十度喔。”
“三百六十度也可以喔。”他煞有其事地摩拳擦掌。
他热情的配合,让我又笑了。没真的要他推我,我自己踢腿荡了起来,头发随着秋千方向,前后摆荡。我暂停下来,试着从包包里翻出发圈,找不到。
“记着,妳不是马尾妹了。”他说。
这句话完全明了我心意。我勾起唇角,转头望向他。他全心投入在玩呢,秋千都快解体了,不怕人家笑。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多少,也不能拿他与梅堇岩来秤重。他们就是不同,就像山与海,是不能比的。
此时此刻,我真心珍惜,这样一位为人着想的朋友。
“所以,梅猪对妳怎么了?”他问。
我愣了愣。“梅猪?”
“欺负妳的,全都是猪。”
我胸膛一颤,又被逗笑了,好一会之后才说得出话来。“前几天他来这里慰留我,结局是我感觉自己被甩了第三次。”
“他不是明明还爱妳吗?”
“他更爱报恩跟履行契约。”
“还有保护他跟沁芳园的名声。”
“一点就通,你可以应征他肚子里的蛔虫了嘛。”我开他玩笑。“过去这个职位是我在做的,从今以后让给你。”
他趁荡高时抓下一把树叶,丢到我头脸。
我把树叶拨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因为发现我口袋里的许愿花,误会我背叛他,才选择了柳圣苣。我简直……”我握住拳头,有点想往大腿重重搥上一拳,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形容我的懊恨于万一。
他那边好沉默,久久没有说话。
我觉得奇怪。“你不建议我精油或花精吗?”
他的神情异样,有点像是被我的懊恨所感染,然后他猛地甩了甩头,俯身过来盯住我的脸。“妳跟他都病入膏肓,精油花精治不了。我觉得你们可以去角逐自虐比赛的冠军。他喜欢妳,妳喜欢他,偏偏有那么多顾忌,根本连基本的沟通都不顺。”
我被他戳中痛处,揪起了眉头。
他的脸色却更凶了。“现在不是妳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是卡在他那一卡车做人的原则吧?”
“嗯,他太顽固,我是不是该放弃呢?”
我莫名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反应。
“如果放弃,妳会后悔一辈子。”他恨恨地咬牙。
我惊诧无言。
“他是梅大神,是妳从高中时候就追求的天堂花。在妳眼中他至高无上,这个地位没有人能取代。现在妳是除了柳圣苣之外离他最近的女人,差那么一步就要摘到了。现在就放弃,妳甘心吗?”
我既开心他的支持,又莫名的失望。“你不是希望我不要虐待自己吗?”
“放弃了他,妳就不会虐待自己了吗?”他吊个白眼。“我不是没有劝过妳,妳听话了吗?有些人啊,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可是他那天叫我去别的男人,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了。”我有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为了试探他的反应,我甚至问他那我找夏灿扬行不行,他……他居然同意。”
夏灿扬会是什么反应?我不由得读他。他会不会——我在期待什么?不,他已经不会再将我揽进怀里了,不会再度向世界宣告“他不喜欢你,我喜欢妳”了。那些都不会了。
他……他果然像是听见宇宙第一大笑话,捧腹爆笑。
他果然只把我当朋友。
现在这不是最糟的版本,但也绝不是我最喜欢的版本。
“笨澍啊,妳已经是末期了,怎么连这种事都需要请他同意咧?”他左手扠腰,右手夸张地指天划地。“还有他,不只是顽石,他是铁石。这太棘手了,但是妳们两个不能不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如果妳没追到他,妳一辈子都会在报纸上看到那个妳摘不到的天堂花,娶了一个他不爱的女人,陷入一个不幸的婚姻,被逼婚之后,换被逼生孩子,生了孩子之后,受到更深的挟持。他不是一个能局限于婚姻的人,可是基于负责任和不肯欠人的原则,他还是不得不当个好老公、好爸爸、好女婿,最后一辈子就这样窒息而死。妳自己也会懊悔当初没有再坚持一点,这会成为妳一辈子的痛。”
他说得对!
我握着秋千绳的双手不觉发抖,全身冒起一股寒意。我以为我离开是对他好,可是……那恐怕才是他进入地狱的开端。
“你帮我追他。”我听见自己低沉八度的嗓音。
“我?”他瞪大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他是铁石,不让他到火里去,动摇不了他。”我将目光盯向他。“他最爱的人,是我。最恨的人,是你。如果他最爱的人跟最恨的人……”
我没有讲完,他已惊愕地松开下巴,明白了我的意图。
“我知道这会让你有些损失。”我说:“也许你们的合作会破局,但你应该不介意。”
他整张脸垮了下来。“我不敢相信妳会提出这种要求。”
“怎么,你帮不帮?”
“妳确定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妳知道这件事的代价?如果成功的话,妳成了他的太座,我成了他恨上加恨的人,我们从此以后恐怕连联络都不能了。”
“我没有别条路了。”
“项澍耘,我没有想到妳这么容易就把我牺牲掉。妳……”他气冲冲指着我,一句话说不出来,突然撒手哼的一声,像笼中焦躁的野兽,重重踱来踱去。“气死了,妳气死我了!真想掐死妳!妳怎么可以想出这么恐怖的方法?这是用我们的友谊来交换他吔。”
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我实在意外。
“你不愿意吗?”我问。
“我愿意帮妳追他,不愿意跟妳绝交。”他重搥了秋千架一下,发出锵的巨响。
我缩起肩膀为他叫痛。他真的好生气呀,也丝毫不掩饰。我上前想说些劝解的话,他吼道:“我在生气,不要过来。”本来就大嗓门,这一吼惊动旁边公寓的住户纷纷开窗在看。
我只好默默站在一旁。
他踱到一棵大树旁,背对着我,偶尔往大树搥个两下。大约过了两分钟,他垂下了肩膀,回头望我,神情意兴阑珊,但看到他的脸的那瞬间,我就知道他气已经消了。
这种男人很罕见。生气时,就是全然的生气。释怀时,百分百心无芥蒂。生气与释怀之间,竟然只隔两分钟。
“笨澍啊,虽然我会损失很大,但我还是会为妳做的。”他勉力对我笑笑。“我说过,会为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重视友谊。”
“倒不是因为那个。”他摇了摇头。“唉,我原本以为妳是恐怖的女人,现在才知道妳不只是恐怖。妳……”他似乎十分感叹,哽住了。
“我是母老虎?”
“妳令我毛骨悚然。”他说这句时已经一扫阴霾,变成真心激赏了。
“你怎么会毛骨悚然呢?你杀了人都面不改色的呀。”见他迷惑的神色,我补充,“你失忆之前啦。”
“我不相信那个故事了。”他瞪个眼。“妳之前难过得半死,说是因为我失忆,现在转眼就可以牺牲我这个朋友,根本前后矛盾。”
我不由得红了脸。我的心,连自己也搞不清了?
我们各自坐回秋千。他这次摇得有气无力,像是挂在秋千上的死熊一样。我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欸,那既然我以后没办法找你做疗程,你现在可以帮我单击吗?”我拍拍自己的肩颈。“我真的好需要。”
“妳的脸皮可以再厚一点。”
他虽然这么说,还是下了秋千,将手覆到我双肩。
我顿时感到支持和温暖。他手上犹存上个疗程的香气,恰巧是求爱情的香桃木融合玫瑰花,十分令人神迷,但是我的注意力自动略过了香气,想要找到他本身的气味。曾几何时,这成了我的习惯。
“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你身上的香气从来没有重复过?”我问。
“精油不亲身用过,怎么能真正体会它的能量?”他理所当然的样子。“妳该不会以为化学式就能说明一切吧?”
化学不是一切的根本吗?
我怔忡思考他这抵触我从前所学的观念,忽然肩上被他拍了一记。“妳钢铁人吗?比我上次摸到的时候还要硬。妳家有没有治酸痛的精油?”
“有啊。”
“拿来。”
我依言跳下秋千,走了两步,想了想,回身问:“要不你跟我上去?”
他嗤了一声。“小姐,妳有没有听过什么叫做引狼入室?”
“我不介意啊。”
“也是,妳自己就是老虎。”他煞有其事地想了一想。“其实可以。我躺到妳床上去跟妳拍张合照,寄给梅大神,这样妳马上就可以确认他的心意了。”说完他下了秋千,真要跟我上去。
他当然只是在逗我,但我忽然想到不对,拦住了他。
我家中,有些蛛丝马迹,不能让他看见。
他在英国借我的外套,现在在我床上,过去这段日子里也天天都在。出于怀念、喜爱与想获得温暖的心情,我有时候捏,有时闻,冷的时候会抱着睡觉。这可不方便让他看到。
我把他推开,自己上去。等我拿着酸痛精油回来时,他已玩起了溜滑梯。旁边的弹簧木马在晃动,看来也被玩过了。他现在则溜下滑梯,扑到沙坑,不亦乐乎地想要把手铲到沙里,可能想到待会还要帮我按摩,愣了一愣,露出可惜的表情。
“按完就可以玩了。”我不由好笑。
“竟敢偷窥我?”他跑过来一把抢过酸痛精油。“咦,这是夏园的嘛。”
“在穿越时空的故事里,你送过我这个。”
当时他送我这瓶酸痛精油,出于怀念的心,我上网订购了一瓶,放在床头每天用,让我获得一种安慰。
“妳怀念这个味道?”他语气有乐趣、有调侃,忽地把脸伸到我脸畔。“其实是怀念我吧?”
我弹了他的脸颊一记,脸不由自主热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我才递出另一瓶。“这个,送你。”
这是软木塞玻璃瓶的精油项链。虽然体积对他而言太小,他挂起来会很娘,但这是我目前仅有的容器。
他充满好奇,将瓶子拿到鼻边嗅吸。
“这是我自己调的。你的香气。”我解释,“你这个人很难定义,我想了很久,最后是选了佛手柑为主,加一点活泼温暖的香料类,跟一点深邃厚实的树脂类……我是想,你愿意帮我这个大忙,我们以后又不一定可以再见面,所以……就是做个纪念……”
他闭上眼睛,闻得很深很深,就是一直没有说话。
“我调得……还可以吗?”
“糟透了,实在是糟透了。”他这么说,反而大踏步上前将我抱住。
他抱得好紧,我的脸颊贴到他的胸口,连汗水味都闻到了,但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他就放开我了。不到一秒。兄弟式的拥抱。
“这是干嘛?”我有点慌乱地拨拨头发。
“妳调得这么好,我以后要怎么找妳要?”他正经八百地嚷嚷。“妳这不是存心要让我朝思暮想吗?真是太过分了。”
我噗的笑了。“所以你才要这样报复我啊?”
“什么报复?是奖励。”他按我坐到秋千上,绕到我身后。“妳再调下去啊,梅大神都要失业了。”
我笑到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他旋开酸痛精油的瓶盖。白珠树的撒隆巴斯味,与熏衣草和永久花融合如交响乐完美。
他的拇指按上我的后颈,力道就是这样刚好,好像他已经用尺量过我需要多少,我感动得差点流泪。原来我是这么怀念、这么想要他的疗愈。
拇指伸进我的上衣,滑按我的膏肓,畅快舒服感像波浪一般,我松下脖子,多想就地躺平任他摆布。他敏觉地揪出我的气结,加力帮我松开,实在好体贴。他将我的手拉到腰后,拇指更加深入,我不由得逸出舒服的叹息。
也才不过三五分钟,对我而言已是奢华飨宴,我变成午后休息的猫咪,慵懒舒坦。
光是肩颈就如此,如果我有幸再让他做一次全身疗程,那会……那会……我难道不会想要他对我做的不只是按摩?
我蓦地全身燥热,反手捉住他的手。“够了。谢谢你。”再按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我还没开始咧。”
“再按下去,我会在这里睡到明天。”我松开他的手,虽然这温度让我很想继续握住。
“我接受妳的赞美。”他递回精油瓶给我。“我其实还想继续按,因为我发现妳换洗发精了。”
我拉过一绺头发,熏衣草味依稀可辨。
“妳选了对我意义重大的味道。”他也不客气,拉过我的发瀑,就这样深深闻了下去,就像在我畏寒时那样。当时我只听得见他享受的呻吟,如今我看见了,他闭上眼,像悬浮在大湖的鱼,全然沉浸其中。
我的心莫名跳动起来。
我这算爱他吗?
我不知道。有些爱是坚持纯粹,永志不渝,是我想给梅堇岩的。有些爱是意料之外发生,像四角形的球,连自己都预估不到落点。
我只知道,这个瞬间,我真的好想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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