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永久丝柏
过了一个周末,果不其然,我的座位被泼粪了。计算机屏幕上用红色油漆笔怵目惊心写上“贱人”两个大字。抽屉被拉出来摔在地上,物品洒得满地都是。
我站在距离两尺处,看着我的一方小天地,就此尘污遍地。虽然早料到得罪李桃英会有后果,这后果比我想象得还不堪。
凤勋捏着鼻子,在这时候发挥手帕交精神,陪我一同清扫。
“闺密的路太难走了。”她哭丧着脸。“妳能不能选个难度低一点的,比方说某个二线精油公司的老板,或是精油以外的产业也可以。”
凤勋的效率展现在清扫上,几分钟内,粪就消失无踪了。她很聪明地查到油漆笔可用植物油消除掉,我则把被污染的文件用垃圾袋包紧。
“妳一定要给大神知道。”凤勋恶搞地骑着扫把。“宫廷戏都这样演。被欺负的妃子可以跟皇帝哭诉,皇帝就会惩罚坏妃子。”
“答应我,不要说出去。”我说。
“为什么?”
“柳圣苣这招是要逼我走,我先忍着。”我握住她抓着扫把的手。“如果我走了,光是找新人递补就让大神头痛。如果我闹了,平白让他的日子更难过。”
“大澍,这是泼粪吔,不是泼果汁。”她将扫把重重撑地。“下次还会泼什么就不知道,到时候我可不帮妳扫了。”
凤勋气得掉头就走,跑下几阶楼梯,不多久又跑了上来。“对了,我升职了,老板要调我到台中店。妳以后想找我扫,我也帮不了。”
我崩溃得几乎无法站立。“妳跟夏灿扬吃饭的事,怎么会传出去?”
“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孟申轩有没有去?”
“她没有去,不过她有问我们跟夏灿扬聊了些什么。”
“妳们不会聊起史诗系列的配方,或最近我们的生意状况,还是内部一些敏感话题吧?”
“妳怎么知道?”
“妳这胡涂蛋。”我上前拍打她的头。“吃饭就已经够危险了,怎么可以连商业机密都泄漏出去?”
“老板又没有罚我,老板升我,他让我从好几间店里自由选择,还加薪咧。”
是了,凤勋当然以为是升迁。一来此事并未发生在我许愿之后,没有松菱失忆的印证,加上梅堇岩这次提出的条件优渥,流放得相当漂亮。
我挫折得捏紧了拳头,感受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楚。
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保得住的?在沁芳园里,凤勋被拉掉,我还剩下什么?
我想留下来撑持的苦心,在此时像被卡车撞得魂飞魄散,我什么都留不住,也不想留了。
留下来有什么好处?我以为我能够报效梅堇岩,我以为在他牺牲自己保住我之后,我必须让他的牺牲值得,可是现在看来,这场牺牲没有尽头。我留下来徒然让他难为罢了,或许我走才是最干净利落的结局。这样才是对他最好,对我最好。
我按下计算机开机键,凤勋以为我振作起来要工作了,就放心走了。
我其实是打算交接工作。
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发出一则讯息给梅堇岩。
我做到这个月底,请批准。
他的回复快到根本没考虑。不准。
硬着心肠,我回:我修正一下上封内容。我做到这个月底,句号。
我回到家中浴室,像是要把尘埃洗去一样,用力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挤出依兰精油洗发精,空气从白色塑料瓶中喷出来,媚惑香气挥发殆尽,用完了最后一次额度。那最好,以后不要依兰了。嗅觉是最长久的记忆,我不要将来闻到依兰,想到他。
可是我怎么可能不想他?他在我的每一个思想中,每一次呼吸间,每一个细胞里。我坐在淋浴间,无可遏止地流下满脸泪水,感觉悲愤从胸口蔓延到全身,像一条条充满毒液的蛇。我将花洒的水扭到最大,让水柱像瀑布一样穿过我,好让自己忘却失去的痛苦。
瀑布。
如果现在有座瀑布,我会毫不犹豫往下跳,祈求水瀑洗去我一身腥。
手机铃声在房间响起,中断了我的洗礼。我围上浴巾前去接听,上面显示梅堇岩。
“澍耘,妳在家吗?”他语气平静,直觉告诉我这是掩饰得很好的外衣。
“在。”
“我可以去拜访妳吗?”
他要来慰留我了。他知道当面慰留的成功率最高,他知道他对我的影响力。
“你不要来。”
“我已经在妳家楼下了。”
我冲到窗边去看,路灯下有个寂寥的修长背影。该死,他知道我不可能放他在下面空等。
我胡乱擦擦湿漉漉的头发,顾不得浑身都还是依兰和水的气味,穿上T恤和短裤,踏着夹脚拖就跑下去了。
他看到我时,啊了一声。“妳不用这么赶。头发吹干再下来不迟。”
“你过来做什么?”我站在他面前三尺定住。“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该做我的决定。你不用白费口舌,我就是要脱离。”
他有点惊讶我这样无礼地单刀直入,但脸色马上平缓下来。“所以妳辞职是认真的。”
“这几年来,我什么时候不认真过?”
“妳的情况,适合辞职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没有听说过谁为了还债饿死自己。我的才能总不致于找不到其他工作。”
他沉默了,在路灯下长长的影子,拖到我身上来,就像他对我的影响力,永远是那样深远。
我缓缓站离他的影子。
“如果我说我愿意帮助妳在几年内还清债务呢?”他的眉目十分郑重。“史诗系列很成功,我有能力帮妳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
“如果我说我需要妳呢?”他迫近我一步,影子再度将我笼罩。
“不要用这个方法。”我后退一步,开始感到压力。为了留住我,他屈尊降贵向我示弱。当一个皇帝跪下来,臣子怎么能不趴?
“我还没有把我为了让妳留在沁芳园所做的付出都告诉妳。”他泛出誓不罢休的意味。“必要的时候,我可以通通说给妳听。”
“你不准说。”我瞪大双眼,胸口流过一波惊惧。“这是奥步,是奥步!”
“先前的决定,是很漂亮的平衡,我们各自保有各自最珍重的那一块。”他仍步步进逼。“妳一离开这天平,就破局了,我会认为我先前的付出都白费了。”
“哈,所以这是投资没有获得报酬的问题吧?”
“妳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像是被砍一刀,脸色十分受伤。
我这才发现自己口不择言。我怎么能狗咬吕洞宾,把他的牺牲视为投资?
“我离开,是因为这对你我都好。”我缓下口气。“你不用再为我牺牲,或痛苦,或为难,我也不用再……再……”再成为众矢之的,再因为接触你而触动心中的伤口,我说不出口,猛一跺脚,转身就走。
“澍耘,为什么需要这样决裂?”
我关闭耳膜不想听,跑到小区铁门前,一时找不到正确钥匙。旁边一个人影靠近,原来他一直跟着。
也不是大声叫住我,也不是快步截住我,他就是安静而坚定地跟着。我闻到一抹丝柏和永久花的香气。
“原先这样不好吗?”他仍在追问。
“你说过我可以跟你要补偿,现在我跟你要,我要的补偿就是让我离开。”再也受不了,我爆开嗓子。“你又不能跟我在一起,我赖着干什么?”
他震住了。好片刻后,才露出一抹苦笑。“抱歉,是我自私了。我原先是担心妳的经济状况,现在才明白,是我自己没办法想象没有妳的日子。”
我紧咬下唇,强忍着不落泪。
“但是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他的神态平静下来。“妳已经待了这么久,不会无缘无故在今天才说要走。李桃英那件事,我已经郑重警告过她了,如果是因为那件事,妳大可不必离职。”
“这要问你为什么要把林凤勋调走。那就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扯开喉咙大吼:“就因为她跟夏灿扬做朋友,有这么十恶不赦吗?我已经失去了够多,你连她都不留给我,你难道不知道……难道不知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抱歉,我不知道。”他显露惊讶,吶吶地说。
“我没有为难你,我没有闹你,我没有跟你要求过什么。发生李桃英那件事我也没有打算要离开,但是过去这段日子我每天就是要承受同事的不谅解,我只剩凤勋可以陪我讲话,你连这一点残羹剩菜都要把我夺走。”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妳……面对那种情况。”他的眉眼流出懊丧。
“没关系。你是个大人物,你的脑袋里不需要装置这个回路。”我用钥匙重重拍击铁门,发出铿然巨响。
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嗓音十分瘖哑。“妳如果希望林凤勋留在天母店,只要妳开口,我会给的。”
“问题是你做得太漂亮了。”我激动摊手。“你让她们以为是受到升职,如果现在撤销,她会伤心得要死。没用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相信我们可以找出一些方法……”他朝我踏近一步。
“没有我们了。”我头也不回吼,终于找到正确钥匙,插进锁孔。
“澍耘。”他情急下握住我的手腕。“不要走,好吗?我再也找不到像妳这样的……”似是无法定义我们的关系,这句话半途止住。
“把没有益处的东西清掉,本来应该是你最擅长的。”我冷冷盯着铁门。“梅先生,你可以流放林凤勋她们一群人,为了维持你的高洁品格,我恳求你也放了我。”
“我也希望我可以放了妳。”他虽这么说,却将我握得更紧。“但是遇上妳之后,我的自制力崩解,我的原则全都打破了。早在我发现妳把许愿花藏起来的时候,我就应该要叫妳走,但我还是把妳留到了现在,直到今天,不管我用了再多永久花和丝柏还是……放不下……”
如受雷殛,我急急回头看他,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他的表情也乱。
“你怎么发现的?”我羞急交加。
“在英国回程登机的时候,妳把你的手伸到我的口袋里,我也把我的手伸到了妳的,事后我发现手背黏出一个装着紫花的夹链袋。”看见我张口欲言的表情,他笑得好苦。“我趁妳不注意时把它放回去了,所以妳不会知道我知道。是在那时候我终于明白,原来妳那香味……是那样来的。”
像是被一根铁锤搥上我的胸口。所以他发现了我偷藏许愿花,那一瞬间决定了我俩就此错过。怪不得我们在机场分别时他会是那样的古怪。我选择不说,他选择不问,让这些疑问沉在腹中咬囓着彼此的信任。
“澍耘,妳为什么要欺骗我?”他几乎凄凉。“妳难道不知道那些花对我非常重要?我在机场看着妳,看着我女友,我告诉自己,还是阿苣不会背叛我。”
我把钥匙掐进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若我当时选择告诉他,或他选择问我,如今就不会在此追悔,但是我们何能有预知的智慧?于是我成为那个背叛他的加害者,柳圣苣则是被他背叛的受害者。他,洁身自好如他,当然会选择去弥补受害者。
“你为什么不当场问我?”我抑不住颤抖。“我认识你虽然不如她久,这些年的忠心耿耿难道还不够?我藏那些花,是因为……”望着他复杂的眉眼,我发现我的时空穿越经历好难对他出口,思想流转间我发现自己吐出:“我怕你。”
“妳怎么会怕我?”他有点受伤地颤嗓。
“我……我做梦,梦见那些花有强大的力量能实现所有愿望,如果推出来量产,会造成世界大乱,就好像……如果我许愿消灭夏园,隔天夏园就烧成一片废墟,闹出了人命。这种东西能推出吗?不能啊。我当然要阻止啊,可是我太怕你,这么荒诞的事情,我不敢跟你说。”
“但是,那只是梦。”
“你不相信梦?”
“就像不相信圣诞老人。”
“你难道没做过很真实的梦,真实到你相信那在某个层面上确实存在吗?就像……你不是梦过我去夏园应征,后来白忙一场吗?那个梦你不觉得跟现实很贴近吗?”
“那场梦是很真实,但……那只是梦。我们是有理智的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将梦境跟真实混淆。”
“我就是怕你这个反应,所以不敢跟你说。”
他沉痛地闭眼。“如果妳跟我说,我当时可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我浑身瘫软,得费尽好大力气才能不软倒在铁门边。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但我们怎么会知道?
但是起码现在我们知道了。原来要不是这场误会,他很有可能选择我。这让我的心雀跃飞腾。
“这会改变你的决定吗?”我颤着唇试探。
“现在来不及了,婚期已经发布了。我不能够伤害她第二次。”
话虽这么说,他脸色变幻,在我身旁不停踱步,似在经历天人交战。看来十分脆弱,像要崩解似的,或许,我还有一丝丝机会。
“你懂得不要用镇压的方式对待身体,为什么不能用相同的方式对待情感?”我硬起脸皮逼向他。
“澍耘,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改变主意。”他赶忙后退远离我。“我已经做了决定。不要干扰我的决定。”
“我不是要干扰决定,我是要挽救错误。”我持续逼向他。“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一丁点都不了吗?”
“澍耘,我真的不能,妳去找别人吧。”他几乎惊惶。“妳快交个男朋友,断了我的念头,好吗?”
“我不是可以任你摆布的物品。”我脑门发麻,失声叫道:“我不是你的调香作品,你要调出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我是人啊,你怎么能要我爱谁就爱谁?”
他忽然醒觉似的,两眼泛红。“是啊,是我过分了。抱歉。”
我俩默然望着彼此,都喘着气。
“你真的可以接受我去找别人?”半晌后我哑声说。
“我相信我可以。”像是说服自己,他加强一次:“我必须可以。”
“即使是夏灿扬?”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极端凝重地回视我。
“你们现在一半算是合作伙伴了吧?”我环起手臂。“你对他提出要经销玉山花精的提议了吧?他也同意了吧?”
他嘴唇微张,点了点头。
“所以我可以跳槽到夏园吗?我可以跟夏灿扬做朋友吗?”
他再度陷入冗长沉默,眼神黯淡,藏在眼镜后,或许是刻意藏住不让我看清。当他开口时,嗓音嘶哑异常。“这是我亏欠妳的。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我做到这个月底。”
他静默了许久,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嗯”。
“梅堇岩。”我用目光钉死他。“我恨你。”
而后我低头开启铁门,不让他看见我汹涌滴落的眼泪。
我恨他把我当成又一个偿还的对象,我恨他到现在仍然不放过他自己。
我更恨我自己,我恨自己还是心疼他,那个过得这么糟仍能力挽狂澜再登风云的他,那个宁愿对不起自己也不愿对不起别人的他,那个规定自己再痛苦都必须做正确的事的他。
那个即使让我离开,影子仍能笼罩住我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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