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灿扬说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他的提议。

　　我回家的一路上，心乱如麻。

　　他的提议是任何有大脑的人都很难抗拒的，但我怎能对梅堇岩不忠诚？梅堇岩要结婚了没错，他是拒绝我了没错，但是，现在是他最困顿的时刻。真正的爱，不该因是否能得到回报而改变，不是吗？

　　我拉开床头柜抽屉，珍而重之拿出第三十九支花精，举棋不定要许什么愿。

　　晚上九点，我发了封只有一句话的信给梅堇岩。

　　夏灿扬知道了。

　　半小时后他回复：妳在哪里？

　　我在家，但是他不可能同意上来我家，于是我给了他我住处旁一个小公园的地址。

　　三十六分钟内到。他说。

　　梅堇岩说三十六分钟，就会是三十六分钟。

　　算算时间将近，我将第三十九支花精放进外套口袋，没化妆也没绑马尾，一身素淡下去见他，为的是提醒自己放弃对他的非份之想。

　　穿过小区中庭，一阵刺耳的引擎隆隆声传了过来。有位重机骑士摘下安全帽放在后座。我看到他的脸，呆了一呆。

　　“尔迈？”

　　“姊。”

　　“还不快熄火，你是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吵醒啊？”

　　“姊。”他恶搞地空催两下油门。“妳两个月没有拿钱回家了。妳再不接济我们，我现在就按喇叭喔。”

　　自从夏灿扬第一次叫我多为自己一点，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试着拖延看看不拿钱回家会怎么样，原来会是这样。

　　“你好手好脚的，找个工作就不需要跟我乞讨了。”我双手扠腰。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啊，一想到要找工作就没力气。”

　　“你现在就有力气来找我。”

　　虽然不假辞色，我还是掏了一迭千元钞，数也没数就递给他。因为兼两份工作，这次特别大迭。

　　他伸手沾口水，喜孜孜地点起钞票。“对了，妈说妳就是欠结婚。她叫妳赶快趁年轻貌美的时候，找个有钱人嫁了，搞不好可以一次解决我们的债务。”

　　“你们干脆叫我卖身算了。”我翻白眼。

　　“姊，妳要当姑姑了。”

　　“蓓慈有了？”原本应该是大喜事，我像是听见丧事。“哈？所以你们现在要指派我帮你养小孩？”

　　“先弄结婚基金给我就好了啦。小孩后面再说。”他赔了笑脸。他知道这副笑脸总能令我心软。“妈那天看报纸，听说妳们老板生意做很大。妳不是好像满有机会接近他？他叫什么？那个那个……梅……”

　　“他的名字，不是你配说的。”我冲上去，抓起安全帽砸到他身上。“滚回去。找到工作前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尔迈催动引擎，隆隆呼啸离去。

　　烟雾散去之后，是梅堇岩站在一边。

　　他穿着一席白色大领风衣。立定不动的身形，显示他站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

　　世上有比祸不单行更惨的形容词吗？连家里最不堪的一面都被他看见了，这种家人……我一言不发将手收进口袋，走往小公园，找个秋千坐下。

　　他跟着坐上我旁边的秋千，就这么静止坐着。

　　秋千旁是一株含苞待放的梅花树，原本可以很诗情画意，现在却是愁云惨雾。唉。

　　“我想，你是要来给我遣散费的吧？”我这样开场。

　　他摇摇头。“妳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约略把过程告诉他，但是省略我畏寒那一段，和夏灿扬给我的提议。

　　他靠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他没有对妳怎样吧？威胁？动粗？”

　　“他对我非常友善，好到我觉得……他不是人。”

　　“会不会是有什么阴谋？”

　　“就算有，我看不出来。”我苦涩地干笑两声，伸出手。“就是这样，我出局了。反正刚才你也不是没看到，我需要钱，遣散费拿来。”

　　“妳以为我会这样让妳走？”

　　“不然是要拿扫把赶吗？”

　　“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妳留在沁芳园工作，不被外界知道。”望着我吃惊的脸，他微微一笑。“澍耘，我一向知恩图报。我说妳不能回到沁芳园，没把后路告诉妳，是为了让妳有必胜的决心。”

　　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原本是梅堇岩会打的细算盘。我按住嘴巴，又酸又甜，眼泪险些夺眶。

　　“妳为我做的，已经超出一个员工能够负荷的太多，我铭感在心。”他伸拳轻敲自己心口。“我把妳视为生命中的贵人。在妳说要去夏园那天，我就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只要妳愿意留在沁芳园一天，我在经济方面一定保妳安康，让沁芳园成为妳的屋顶，为妳遮风蔽雨。”

　　贵人？原来这就是我在他心中的定位。

　　我低下头强忍眼泪，不能哭啊，不能哭，这已经是最圆满的结果了，不是多少人能当梅堇岩的贵人啊。

　　“我希望沁芳园给妳的薪水，能让妳在七年内还清债务。”他眉目十分庄重。“这是我给妳的承诺。”

　　“这太多了。我没听过芳疗界有领这么多的。”

　　“这太慢了。”他很不满意的样子。“我不介意妳白天在外面兼差，即使是在同业兼差也没关系。”

　　“白天的差哪够？我是需要兼深夜的差。”

　　他莞尔于我的玩笑。我们相视而笑。

　　“那天谢谢妳骂我，妳骂得太对了。”他终究掀起了这个话题。“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回去思考了妳的话之后，就跟我女友求婚了，妳有收到我讯息吧？我确实耽误她太久。谢谢妳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感觉像冰锥透过心脏。梅树的暗影弯弯曲曲。我低头看自己的帆布鞋在沙地上划来划去，粗糙的质感。

　　旁边一个影子靠近，梅堇岩不知何时弯身在我身边，凝视我的侧脸。他靠得好近，我慌忙揪紧了秋千绳。

　　“我以为妳会恭喜我，怎么妳……反应不大高兴？”

　　“我只是还惊魂未定啦。”我连忙笑说：“一下子以为要被撵走，一下子变成七年内可以还完债，洗三温暖吔。”

　　“难为妳了。”他的神态很诚挚。甚至让我觉得，他是心疼我的。

　　为了不想让他再有机会说结婚的事让我溃堤，我说起了夏灿扬对复方的看法，还有沁芳园得到供货商数据无用的论调，最后总结：“夏灿扬根本没在怕。”

　　“他有他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梅堇岩双眼平视远方，娓娓而坚定。“我是拉弓瞄准太阳，即使射不下太阳，至少比瞄准灌木丛的人要射得高。虽然知道曲高必定和寡，哗众取宠比较吃香，大众喜欢简单速效的产品甚于深入学习，但是我不能因为这样就降格以求，否则沁芳园就不是沁芳园了。”

　　虽然没有大开大阖的手势或大起大落的语气，他这席话平淡说来，格外感人。

　　“我不找经销商合作，因为只有我自己去开直营店，才能确保每一间分店能忠实传递出我们的哲学。我不外聘讲师，因为只有自己训练讲师，才能确保每一位讲师的高度。我只代理世界第一品牌，因为精油质量经过他们把关，再经过我的把关，这是双重验证。这样的作法花钱花时间，我知道，但这就是我选定的路，我不会因为一时动荡就偏了方向。”

　　这种坚持好美，好美。洁白月光投到他俊朗的眉目，越发显得气蕴深沉。

　　“沁芳园定价低不下来，因为我们进货成本高，还必须负担这林林总总的费用。我们的芳疗师六个月可以上任，可是要三年才会成熟，我们每年花那么大的成本培育芳疗师，让她们就任之后我也必须给她们好收入，让她们觉得这一切值得。”他的口气陡然低沉。“我也要让自己觉得这一切值得。我们是值得这个价钱的。”

　　我从前不完全懂沁芳园的定价哲学，如今终于明白，是他为理想坚持不屈，选了一条艰难的路。

　　“沁芳园现在的困境，当然不是夏园一件事造成的。”他将视线转向我。“派妳过去，是太抬举他没错。澍耘，把那些供货商清单删掉吧，我们重新打一场干净的战。”

　　“删掉的话，这三个月的努力都归零了，我根本没用。”我踢起沙子，弄脏自己的鞋子。

　　“别这么说。知道一个方法行不通，就是够宝贵的经验了。还有，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忠实的伙伴，没什么能比这让我更欣慰。”

　　是伙伴啊……我也该感到欣慰吧。

　　“对了。”我从口袋掏出花精。“如果你现在可以许一个愿望，你会许什么愿？”

　　“只有一个愿望，好困难。”他温颜微笑。“能不能许希望能多一百个愿望？”

　　“太贪心啦。”

　　“那就希望夏园消失啰。”

　　“嗯，听说这是心想事成花精。既然是你送我的，我回送给你。”

　　我滴了两滴花精在舌下，正要许愿，想想不对。如果夏园消失，他们所有的人是不是都会不见？不好，我帮他修改一下愿望好了。

　　“希望夏园不能再威胁到沁芳园。”我闭上眼睛，而后张开。

　　没有什么神奇的瞬间，天喷花火，金沙四散，彩色漩涡什么都没有。四下一片静寂，梅树无声含苞，秋千垂吊静止，一切宛如平常。

　　“妳不怕里面有菌吗？”梅堇岩像父亲看小孩一样看着我。“我买到的时候，滴管头已经老化，整个溶掉了，我换了一个新的滴管头，可是里面的花精可能已经受到污染了。”

　　“不知道。”我耸耸肩。“上次的愿望有灵，我也没拉肚子。”

　　我将花精瓶收回口袋。他陪我走回小区大门口。

　　进小区前，我想到没跟他说再见，猛然转回身，不意撞进他的怀里。他可能还想送我进去中庭，就这样刚好与我撞满怀。

　　他连忙握住我的肩膀将我稳住，我被清透如水的氛围包覆，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怎么想的，可能就是没有想，我将额头贴在他的肩上，握住他的那只臂膀，像妹妹靠哥哥一样，我说：“我也有一个承诺送你，这是我好久以前就对自己发过的誓。”

　　他身子僵硬，双手举在空中，不知该往哪里放。

　　我心中酸苦，但还是恋恋不舍地靠着。“我承诺成为沁芳园中你最稳固的依靠。”

　　过了半晌，他柔润的嗓音传来：“妳一直都是啊。”

　　“有什么工作，尽管交给我。”

　　“我一直都是啊。”

　　他的话声轻透如水。我的发梢有点被触碰的感觉，很柔、很缓，是风吧？但是这个感觉慢慢延续到背脊，风不可能吹出这样规律的感觉。啊，是他的手。他用指尖在安慰我。

　　这令我更想给他一个贴身的拥抱。我想把脸埋进他的风衣里面，双手插到他的风衣口袋取暖，对他说我爱你好深好久，请你考虑我吧。

　　可是我如何不明白，梅堇岩一旦定下就难有转圜，事业如是，爱情亦如是。这样做我跟他的友谊将就此终结，他将远避于我，我将懊悔终身。

　　我百般不舍地放开他。他顺势向后退开了。

　　“妳今天怎么了？”他很温柔、很仔细地看着我。“以前不曾这样的啊。”

　　我脸色变换，简直像个闹情绪的小孩。

　　“是因为妳弟吗？”

　　“就是。”我故意吸了吸鼻子让他相信我的谎言。“我难过死了。”

　　“我可以给妳一个建议吗？”他还是好温和地望着我。“请妳记住，七百万是七百万，不要再让数字往上爬了，不然我给妳的承诺会越来越难实现，好吗？”

　　我满面柔顺地点头。

　　他点点头，目送我进中庭。

　　我背过他向前走，想到他的婚礼，我胸口像被铁爪掐住，肺像漏了许多洞，无法吸进空气。我将指甲嵌进掌心，藉疼痛转移焦点，不要回头看。

　　贵人、伙伴、交换承诺、一个兄妹安慰式的羽量拥抱，今天这样已经足够。

　　不要、不要回头看。

　　因为，一回头，我就会双腿萎地，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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