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灿扬和小蒲与我的“3P”经验，成为夏园奇谈之一。每当茶余饭后谈起，总让大家笑到飙泪。

　　后来是一场浩劫。隔天我们全睡过头了。派洋以为我们发生意外，冲了上来抓人。此时夏灿扬呈现大字形，一腿跨到我腰上，导致我半身麻痹，我的头发仍与他的钮扣纠缠不清。小蒲被他的熊臂压到脖子，挣扎爬不起来。我和小蒲拚死拚活想叫醒他，偏偏夏灿扬他老兄睡死的程度神乎其技，好像海啸也打扰不了他的清梦，后来……呃，当然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解释，跟尖叫。

　　下一个上班日，夏灿扬把他的笔电推向我，我如获至宝。到了我预定提离职日这天，我偷出了近十一个月内曾往来过的厂商资料。

　　下班时间将至，我抓住最后使用笔电的机会，照理说要继续偷第十二个月的资料，我却莫名打开照片匣浏览。

　　他推我跳瀑布的照片传到计算机中了。不晓得是哪位同事，帮我们做了一串连拍。我对当时的记忆断断续续，如今从照片中重建经过。

　　我刚从溪里爬起，夏灿扬一手拿浴巾帮我披上，另一手对拍摄者的这个方向举起五指挡格，像是叫对方别拍了。

　　别拍什么？

　　我注意到这张照片前面的编码跳过一号。有一张不见了。

　　我点开垃圾桶找寻，果然找到被删除的这张照片。一打开我简直不忍卒睹。原来我的外衣下水后变成半透明，深紫色胸罩呼之欲出。夏灿扬帮我删掉了。

　　他不是应该是色胚，何必这么好心？

　　别人口中的他，跟我认识到的他，好像不是同一个人？我有点胡涂了。

　　“妳感冒全好了吗？”夏灿扬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急忙阖上计算机，发出砰声巨响。

　　完了。肯定被他发现。

　　我完全不敢回头，只缩起脖子等待他的反应，但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像回疗程室拿东西了。

　　狗屎运。我赶紧掀开计算机，把窗口全部关掉。

　　“我说妳呀，感冒全好了吗？”他从疗程室重新走出来了。

　　“欸……好了，好了。”

　　我若无其事转向他。他露出照片中那种牙膏广告的笑容，问：“妳发现这台计算机的隐藏彩蛋了吗？”

　　“什么彩蛋？”

　　他走到我身后，左手越过我左肩，掀开计算机。

　　他刚接完疗程，手上带着我从前没闻过的调香，大约是热带罗勒、锡兰肉桂和黑胡椒融合的南洋香料味，化为五彩缤纷的惊喜香气……我居然开始期待这些了吗？还有那香气之下，他本有的男人味，那天他帮我暖身时让我感到好安全的……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妳试试看吧。”

　　“蛤？”我神思飘荡。他对我说的话，我根本没听进去。

　　“我说，这台电脑有一个隐藏版彩蛋，关机才看得到。这是给下班的人的犒赏。”

　　计算机没有开机。我伸手去按开关，他打了一记我手背。

　　“我刚说过了，关机才看得到，妳开机干嘛？”

　　关机的屏幕就是黑色镜面啊。我看了半天，不得不问：“在哪里？”

　　“妳失恋还没复原啊？”他噗的一笑，在屏幕上呵了一口气，结雾后浮现一个用手指画出的笑脸。

　　是什么样的男人会想到这么童心的游戏？

　　我的心软软的，塌陷了一方。

　　镜面屏幕映照出他向日葵般的笑容。他在期待我的响应。

　　“亏你想得出这种把戏。”我强压情绪，嗤之以鼻——我知道这很恶劣，我只是不想把提离职弄得像诀别。

　　“现在我确定妳失恋还没复原。”他一脸同情。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我转移话题。“夏园为什么那么喜欢卖复方？”

　　“因为喜欢啊。”他笑开了，彷佛这是天经地义。“创作是很爽的，会让妳忘了一切，妳以为才刚开始做，其实已经天亮了。”

　　“可是我听说，有人认为应该以单方为主。一瓶复方不能套用每个人，而且哗众取宠。”

　　“那是很崇高的理想，问题是我们要顾及现实。不是每个人都有心学芳疗，对他们来说，复方是最简便的。就像，妳喝过四物汤吧？如果执着不要复方，那四物汤都不用喝了。”

　　“可是复方没有量身订做的药方好吧？”

　　“复方只要能帮到七成以上的人，对我来说就有意义。”他绕着柜台比着波澜壮阔的手势。“世界上受苦的人太多了。对那些上门求助的人，妳要对他说抱歉你先缴几万块上三个月的课之后学着用单方帮自己调配，还是架上有一瓶复方你马上可以用？妳要知道，有些人想要用精油，但是永远不会想要花时间去学。对于这些人，我们就用方便他们的方式来服务他。我们复方的成分都是精选过可以适用大部分的人，里面只要有一两个成分配合到那个人的情况，就功成圆满了。”

　　这番话我一时找不到太大的漏洞。我换个方向问：“你不怕被别人讲话吗？”

　　“刺青都有了，妳以为我会怕？”他几乎喷饭。“我只管助人，外界说我什么请自便，叫我芳疗流氓也随便。”

　　“我听外界说……你定价太低，打坏了市场行情。”

　　“这太抬举我啦。”他像是听见全宇宙最荒谬的事情，作势要去撞墙。

　　“你不承认吗？”

　　“我定价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要跟同业拚。我会这么定价，是因为我穷过，我知道掏不出钱买东西是什么感觉，所以我想要服务平民阶级。但是我相信不管是贵还是便宜，大家各有各的市场，就算我今天有能耐影响到同业一点点，那不会是决定性的影响。世界没有那么狭隘。”

　　对他体谅民众的心意我不能说不感动，可是我胡涂了。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今天我来偷资料不就一切白费？

　　“澍耘，我相信商业不是我少了一分你就多一分，是大家合力把饼做大，你好我也好。也许外界听了以为我天真，我就是情愿天真。”

　　我吶吶的，喉咙像是堵了一团粘土。计算机屏幕上是手指绘出的笑脸，映照出夏灿扬的笑脸，那些笑脸迭成一圈圈漩涡，把我吸进去、吸进去。

　　不行，无论再犹疑，都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好啦，聊天时间结束。”我阖上屏幕，强迫自己站起来面对他。“我有正事要跟你说。”

　　“妳这副表情……妳不会是要辞职吧？”

　　这家伙。我气苦地喷了一口气。“既然被你点破，那就省得我说了。对不起，我被挖角了。你有三天的时间找新人。”说完我低头整理包包，不忍心看他的表情，像是为了填补尴尬，我絮叨个不停。“反正我就是个现实鬼，哪里发展好，我就往哪里去。这段时间谢谢你借我笔电，投影片做好三个了，就存在里面，你可以自由运用，就当做是我留给你的礼物。”

　　“妳可以把笔电带回去。”

　　什么？

　　我想象过许多种他的反应，从最轻松到最暴怒，这不在任何版本之内。

　　“我们都知道妳家里的情况。”他站到我面前来，彷佛要让我看清楚他的诚意。“妳去新公司以后，只要妳不把自己弄得太累，晚上还是可以接夏园的工作，帮我开发课程，待遇一毛都不会少。笔电就让妳带回家用，我重新买一台。”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敢相信。

　　“因为我希望妳快乐。”他的态度好像在讲一加一等于二。

　　“可是……开发课程……”

　　“妳只需要开发课程，意思是帮我训练出讲师，妳本人不用抛头露面，不会有人知道妳在夏园工作。”

　　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不安地踱来踱去，测度不出他的用意，只好回头盯住他的眼。“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我不会要求妳泄漏妳新公司的商业数据。”

　　他完全洞悉我的需求，精准得令我全身发抖。

　　“不行。”我脱口而出。“这好得不可能是真的。”

　　“这么好的东西，妳为什么不要？”他对着我张开双臂。“我全都帮妳设想好了，妳只需要接受就好啦。”

　　“还是不行。”

　　我不理解自己了。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这令我害怕起来，怕他的洞察力，怕他对我太好，怕我心志动摇。我过快地抓起包包冲出去，快到让他看出我的慌张，也顾不得了。

　　“澍耘，妳笨死了。”他追出来，揪住我外套的兜帽。“妳就为了自己一次吧。这个提议有什么不好？”

　　“对你不好。”话一吐出，我连忙按住自己的嘴巴。我在说什么？

　　“现在还管我做什么？我就要妳对自己好一次，有这么困难？”

　　“就是不行。”我转身又要走。

　　他有些怒了，揪住我的上臂。“妳需要那台笔电，妳就拿回家。”

　　“我不要，我不要。”我疯了似地甩他的手。

　　“难道妳要我帮妳整理出供货商名册，妳才肯接受？”

　　我呆住了，所谓东窗事发后的空白。

　　等我脑袋转过来明白发生什么事后，我惊醒似地狂推他，用上九牛二虎之力，他却挟持得更紧说：“我让妳到梅堇岩面前立个大功，有什么不好？妳爱他不是吗？”

　　大急之下，我迎面赏他一个巴掌。

　　这个巴掌并没有撼动他太多。当他转回来将视线重新对向我，我清楚知道，他知道他说中了，是他愿意让我打中他。

　　“妳不用怕。我不是要张扬出去。”他神色相当平静。

　　我恼羞成怒，扬手又想打他，看到他那明朗飞扬的五官，我的手悬在空中无法动弹。他也不躲，就这样毫不掩饰地望着我。

　　我好痛苦，简直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瘫坐到长凳上，伸手抹脸。

　　一阵清风擦过橙树，几片黄褐叶落到我膝上。这株橙树是何时开始枯萎的？我不敢看，只怕更加感伤。

　　过了好久我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先前就怀疑了，在妳生病的那一天确定。”

　　“怎么确定的？”

　　“妳以为我睡了，其实我是怕妳尴尬，装睡在等妳睡。妳睡着以后，手机震动，我怕妳被吵醒，想帮妳关机，就看到梅堇岩的讯息，当下我就猜到了。”

　　原来我终究是露馅了，他也很沉得住气，但是还有一个地方我想不通。

　　“我不记得梅堇岩有传讯息给我。”

　　“因为我帮妳删掉了。”

　　“你凭什么帮我删掉？”我抬起眉毛。

　　“我认为妳那时候的状况看那个不好。”

　　“你凭什么帮我决定什么是好，什么不好？”

　　“澍耘，我当治疗工作者那么久，我有那个直觉。”他重重叹了口气，坐到我身畔。“如果妳一定要知道的话，那是婚讯。”

　　庭院冰冷死寂。

　　我以为自己早就跳下了绞刑台，现在才知道，今天才正式坠到底，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久久不散……啊，他说得没错，我当时就已经要死不活，看到这消息，还能不雪上加霜？

　　“妳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折磨自己？”他同情地侧头看我。“喜欢他，告诉他不就好了。”

　　“你懂什么？长在悬崖上的花，属于天仙的花，怎么能去采？”

　　“不怪妳。人在爱情中，都会做傻事。”夏灿扬的眼光闪烁，旋即进店内拿了一杯水出来，还有一盒面纸。

　　“我没有哭。”我恶狠狠的。

　　“这时候还逞强做什么？情绪是要抒发，不是压到肚子里面去就会不见。喏。”他将水硬塞给我，盯着我喝下。

　　水里有洋甘菊纯露的甜香，还有花精的酒味。我将水吐了出来。“这太荒谬了，你为什么不把我揍一顿赶出去？还请我喝花精水？”

　　“现在不是时候，我怕把妳揍死。改天吧。”他笑笑地把杯子重新按上我的嘴巴，见我喝完后，才继续说：“说真的，妳不考虑我的提议喔？”

　　“噗……你是人还是外星人？这世上没有你害怕的东西吗？”

　　他翻眼白想了想。“如果我哪天想到了，会告诉妳。”

　　“连供货商数据被沁芳园得到都不怕？你还双手奉上？”

　　“哈，笑死我。沁芳园偷得走供货商资料，偷得了我与他们的关系吗？还有我的脑，还有我的创造力。只要我活着，我永远能玩出新的花样，谁能奈我何？”说完他朗声笑得好狂放。

　　“你……”

　　“我就不信梅堇岩会有时间跟我一样跟那么多供货商打交道。”他大大地展开双手。“他过不久就会被烦死了，除非他特别雇人来订货，就算他雇了，他会愿意抓像我这么低的利润吗？很快他就会发现，薄利多销的世界不是他喜欢的。”

　　那一瞬间，我终于顿悟，夏灿扬不是恐怖的敌手。

　　他是宇宙超级无敌恐怖的敌手。

　　是天真，是傻气，还是深不可测的智慧？三个月的努力是一场虚妄。我们撂不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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