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久居的炭窑后,苦娃来到易洲城,与几个少年乞丐混世界,从而对世界有了初步的认知。
在四处行讨的六年间,经历了大千世界的种种场面,如今的苦娃确信,形形色色的人类,已赋予他同各类人周旋的应变能力,五尺的身高也具备了复仇的力量。
苦娃深知,娘的复仇心理是多么强烈,只要望到石堡,唇齿间就会蹦出恶毒的话语来。
苦娃也知道,儿子是娘复仇的火种,他每食的一粒粮食,都凝结着娘的复仇火焰,也蕴含着娘的刻苦思索,蚀骨的仇恨。久而久之,他荒蛮的血液里就溶进残忍的狼性。
正是晚夏,现在,衣衫褴褛的苦娃正怀着满腔怒焰,站在石堡门下,但堡子里的人没有注意到他。
山虎望着灵贵,铁了心说:“万家祖辈从未离开过石錾!你开绸布庄?不行,俺说不行就是不行!”他气冲冲地站起来,扭身间发现了站在石堡门下的苦娃,就没好气地说:“累了就坐在辗盘上歇歇,渴了饿了自己到灶房拿馍舀水!”
苦娃抿抿干裂的嘴唇,未语。
山虎气咻咻地钻进灶房,递给他两个馍:“俺心里正鼓气呢,吃完快走!”说着拿起石錾,坐在凉棚下的石凳上,看着几块房山石,琢磨如何按着石块的自然纹理,即省时又不浪费地进行雕凿。
苦娃吃完馍,立在影壁下望着山虎。
立在檐下的灵贵挥挥手说:“要饭的不怕馊,吃饱了还不走?”
苦娃向后挪了挪身子,用炯炯发光的眼睛在山虎和灵贵的身上打磨了几眼,扭头走出石堡。
苦娃攀上马鞍形的山岗,扒开眼前的蒿草,望着娘突兀的坟茔,脑海里就浮现出零星的往事。
娘在告知他身世时说:什么叫生不如死?肌肉虽死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只有受过剐刑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娘用砍镰劈柴时,也曾愤愤地对苦娃说:等你有力气将堡里的罪人缚了,娘不会让有负于你爹的罪人痛快死去!娘要用三寸小刀一点点剐他,让他看着自己的血是怎么流尽的!
娘说着,却不把力气用在砍柴上,而是缓慢地用砍镰剥着树皮,树干被剥成白桩,才将白桩上的枝杈砍光,再下大力把白桩横腰劈断。娘望着白森森的树桩,像望到了仇人的骨架,嘴角里溢出笑容,紧锁的愁眉也舒展开来。
“恩师如父,可俺爹却收下一个忤逆背叛之人!方山虎,俺让你不得好死!”娘当年剥光的树桩就在苦娃的眼前,他懂得娘的暗谕,并把暗谕与剐刑紧密地连在一起。于是便拾起锋利的石片,刮着光秃秃的树桩说:“方山虎,俺先把你的衣服扒光,悬在木桩上,都说十指连心呢,俺先拔掉你的大指甲片,在胸膛左右开刀。如果剐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头一日,俺先用小刀剐你三百五十七刀,第二天让你受尽四肢割肉离骨之苦,第三天再断喉咙,最后么,俺才把你的尸身斩断,人头悬在木竿上,挂在紫荆关上示众。”
苦娃在云濛山上游荡数日,饿了用弹弓打鸟,糊上黄泥烧了吃,渴了喝泉水。
一日醒来,苦娃离开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炭窑,奔下山岗,一个可悲的延续又将开始向前延伸了。
苦娃再次来到石堡,山虎已用大写意的手法,浓重粗大的线条,勾刻出石狮的样子。苦娃吃完馍拿起撮子,知情地把山虎凿下来的碎石收走了。
山虎掏出几个铜板塞给他。
苦娃摇头说:“俺不要铜板。”
山虎惊诧地打量着苦娃说:“俺还没见过不喜欢铜板的人呢,为啥?”
苦娃说:“不为啥,俺就想看你凿石狮。”
山虎摆摆手说:“走吧,刨刨打打的,活儿苦着呢。”
苦娃默默地和了一团泥,很快就捏出一具憨生生的泥猪,托在手上说:“师傅心慧手灵,给个话儿,看俺捏的成不?”
山虎看过泥猪,端详一番苦娃,见他眼睛不大却格外机敏,身子骨也壮实,想起闹着要抛弃石錾的灵贵,就动了测隐之心:“灵贵寒透了俺的心,看着你这双巧手,倒是比见了儿子还亲!俺为啥非要给你几个铜板换馍吃呢,把手艺教给你,这辈子还愁没馍吃?——小子,你叫啥名,双亲呢?”
苦娃茫然地摇摇头:“俺是在易洲城的乞丐帮里混大的,打记事起就被帮主搡到街上,讨得好给口粥,讨不好便是暴揍,心善的管俺叫苦娃,心狠的管俺叫讨饭的花子。”
山虎怜悯地唉叹一声:“既然生下来连个名字都没混上,那就叫灵巧吧。”
苦娃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喊一声师傅,洗头净脸,换上灵贵丢弃的粗布汗褟儿,从此隐姓埋名做了仇家的徒弟。
灵芝生得眉清目秀,和她娘如意一样,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
晚饭时,灵贵像见到了代他传承祖业的替身,带着即将迈出山门的亢奋劲儿,给苦娃搛菜盛饭好不亲热。灵芝喝着山药粥,睫毛每向上翻一次,就用厌恶的眼神瞟上一眼苦娃。
苦娃用白洋洋的眼光瞥上一眼灵芝,恶狠狠地心想:婊子养的灵芝,别拿杏核眼剜俺,谁都知道自己是怎么个来历,可你不知道,你和你哥都是山虎的种,到现在还张冠李戴地记在俺爹的帐上!你知俺是谁?俺是你哥的替身,等俺把方字的人头抹去,少一点变成万字,你就等着披麻戴孝去吧!
石堡墙高一丈五,四角设有防范山匪打劫的炮台,正堂石桌上摆着的蓝花瓷壶产自景德镇,配套的却是劣质瓷碗。正堂内左右各有一门,东间是山虎的卧房,一铺一帐,杭州织锦被,家织布炕单。西间是灵芝的闱房,墙上多一面姑娘家用的镜子,木箱上苫着春绸,墙上挂着几件半新的红袄绿褂。
灵贵住在东厢房,室内的摆设与新近换上的巴黎哔叽洋装相比,简直是凤凰养在木笼里,一点儿也不班配。穿堂而入是苦娃居住的工具间,铁锤、石凿、錾刀挂满一墙。
灶房紧挨米粮间,石头凿的米面柜不下七、八个,瓦罐里的荤油、棉子油满贯,房梁上吊着一排排的咸肉、腌制的腊子鸡。
民以食为天,石堡紧锁大门三年不出院,也不愁断了米面和油腥。
几头猪倚在阴凉处打呼噜,母鸡兴奋地拍打着翅膀,咯咯叫着。院内的柿子树,树翳遮蔽半院,拳头大的果实压弯枝头,晚桃熟了,秋李紫了,枣子半红半绿,整座院子充满了自给自足的景象。
趁着山虎带着灵贵兄妹到净觉寺上香的工夫,苦娃把整个石堡看了个遍。
山虎雕刻的石狮变化多端,可仍旧不改蹲在屋檐下吃饭的旧习。
抛开万家先祖不提,仅从太爷说起,四辈人总该出手100对石狮,那一百根金条呢?他拎着小铁锤在堡内转悠着,东敲敲,西翻翻,眯着眼睛踅摸着好久,又回到山虎的卧房,在几只烂鞋里摸到几十枚现大洋。他将现大洋放回原处,又将不甘心的目光移向了别处。
破箱烂柜,罈罈罐罐,石槽木桶,上至烟囱下到松动的地砖,苦娃都一一翻了个遍,又挑灯下到米粮间的菜窖里踅摸一阵,总算又在犄角旮旯里发现了散放在各处的总数大约为五百枚的现大洋。
他爬出菜窖,噗地吹灭灯,禁不住骂出声来:他娘的,这点现大洋只够一付好棺材板钱,跟俺爹留给俺的那些金条比起来算个屌毛!他提着铁锤,像觅食的野狼又在堡内转了一圈,无奈地坐在石辗上,脑袋里如同灌了一百根金条,像辗盘那么沉重。
苦娃相信自己有能力用铁锤一气敲烂两男一女的脑袋,可娘的警谕时刻就在他的耳边。
娘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大意是:起了贪心的管家将财主一家都毒死了。黄金掖于何处,管家也无从所知,想想黄金总不能飞出深宅,就手扒脚刨地搜索起来,结果连黄金的影子都没见着。后来,管家认定黄金就掖藏在某一面墙壁里。于是凿墙掀瓦,五年过去后,整座宅院夷为平地,两手仍是空空。气恼中,管家就手持铁锨开挖。最终是挖到老死也未实现黄金梦,挖下的深坑到成了自己的坟墓。
苦娃断定,故事是娘虚构的,可故事却寓意着“一人藏万人寻”的道理。
失去狗日的灵贵和灵芝,徒弟俺就是方山虎的孝子,赢了他的心,就等于是赢得黄金,到那时再让他受尽三日剐刑也不晚!这是年纪虽轻,却老于世道的苦娃坐在辗盘上突然产生的想法,可他还不知道,山虎毁了万福不是为了黄金,只是单纯的为了一个女人。更不知,万家几代人的机密,就在那个突然从石堡里消失了的双层猪槽里。
秋天,灵贵带着五百枚现大洋,如愿以偿地去了保定府,山虎悉心教授苦娃雕刻的日子也来了。
山虎说:灵巧,雕狮不是用手雕而是用心雕,下錾要深浅得当,雕工要像姑娘绣花那般细腻,这样,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才能变得有血有肉,五窍灵魂藏于石体。
苦娃频频点头,每下一凿都格外谨慎。白天他跟着师傅悉心学艺,晚上给师傅铺被烧炕,俨然好徒弟加孝子的模样。可不管怎样,灵芝都像防贼一样瞟着苦娃,他走到哪里,她的眼睛就直盯盯地指向哪里。
苦娃心中愤然,表面却不计较,整日里埋着头凿石,师傅点到哪,徒弟就做到哪里。
冬雪初落,保定府商会会长派人来拉定购的石狮,随便捎来灵贵的口信:绸布庄生意红火,就缺自家帮手,让灵芝带些现大洋去保定府,一来帮他打点店铺,二来见见市面。
灵芝听了,瞄着正用滚杠往车上装石狮的苦娃,提高了声音说:“堡子里养了个外姓人,俺去保定府呆着不安生!”
山虎抢白说:“你是挨了山匪的枪托,还是吞了枪子?”
灵芝把山虎拽进东厢房说:“俺像亲爹似的待见着你。咋,把我支到保定府,你好把堡子交给你徒弟巧灵呵!”
“住嘴,都是俺把你娇养坏了!”山虎想了想,缓和了一下语气:“莫再戳灵巧的脊梁骨,好歹他也是我的徒弟么。”
灵芝瞄着苦娃,一甩头,就不再言语了。
年关里,灵贵垂头丧气地回到石堡,灰头灰脸地叫声山虎叔,就一头扎进东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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