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北坡,山虎的步子慢下来,神情也变得有些徆徨。
如意停下来说:吼着俺来给万福烧纸的是你,到了近前咋就挪不动了?
山虎望着坡上的坟茔说:“师傅在世时待俺不薄,可俺……”
“熊样,万福能从坟里跳出来吃了你么?俺去!”如意气咻咻地提着篮子攀上北坡,在万福的坟前立定,抓起一把纸钱刚要撒在坟前,一团白影就倏地从坟茔一侧矗起来,似身披麻衣的鬼影立在她眼前。
天呐,俺撞到鬼魂了!如意望着白衣女子,喃喃地惊叫着,魂不附体,手中的篮子险些落了地。
白衣女子阴森森地冷笑着,黑暗中,牙齿格外雪白:你让俺变成了鬼风洞里的冤魂,如今还认得俺?
山风吹得草尖沙沙作响。黑茫茫的夜幕,掩盖着两个女子相互鄙视怨恨的脸庞,也掩埋了彼此的颤抖和惊悸。如意朝后退着,抓起篮中的纸钱,像要抹去眼前的鬼影,纷纷扬扬地朝着那团白影撒去,声音格外颤抖:你别过来,山虎就在坡下呢。
白衣女子挥袖撩开眼前的纸钱,唇齿间发出极端鄙夷的嘲笑:俺是鬼风洞里的冤鬼,用不着害怕阳间的人!
白衣女子切齿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中回荡着,令魂壳飘出体外的如意毛骨悚然,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去,裹着漫天飞舞的纸钱,一路滚下坡去,跌在山虎的脚下。
山虎搀着晕死的如意,直起身来,那白衣女子已踩着一路荡起的纸钱,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继而像展翅远去的妖娥,消逝在黑黝黝的夜幕中。
山虎没能看清那白衣女子的面庞,但心里清楚,飞速从眼前划过的,是活着的媚儿。
如意昏睡一夜,笠日醒来,哭笑无常,忽而瞪着惶遽不安的眼睛,看到了媚儿嵌在窗棱上的眼睛,忽而捂着耳朵望着房梁,听到媚儿极端鄙夷的嘲笑音。有时,光着脚板跳到院子里,扯着山虎晒在竹竿上的白布褂,拉开架式,似与昨夜相遇的白色魔影厮打。
人死了,还能重返人间寻找前世的冤家雪恨?
然而,身得癔病的如意,脑海里时常幻化出小冤家媚儿的影子,甚至在空惚的时刻,亲眼看见那冤家身着一袭白麻素衣,从鬼风洞里爬出来,像无脚的人儿飘进石堡,落在她的面前。媚儿以高深莫测的微笑面对着虚汗淋漓的如意,直到用恒久的目光将如意逼得泪流满面,才化作白茫茫的青烟离去……
在如意的眼睛里,凡是白色的东西,都令她恐怖失常,望见穿着白色汗褂的山虎,便歇斯底里地披散着乱发从堂屋里奔出来,扑上去,尖叫着,将他的脊梁抓出道道血痕。
白色,成了如意驱之不散的恐怖幻象,就连飞进石堡的白色柳絮,也成为无脚的魔影。一个幻象中的鬼魂,就这样悚然钻进如意的五脏六腑,捉摸不定的视野里,总是荡起鬼魂的眼睛。
有时候,疯疯颠颠的如意也会安静地坐下来,模样古怪地把手掩在唇边,瞪着无神的眼睛,对着溟茫的夜色,满天的星斗,噤声胡言乱语,那情形就像对着老天爷表明着自己的心迹,或者在幻像的景致中,感受着媚儿精灵般的神情,鬼魅般的笑容,簌簌地流着无尽的泪水。
如意撒癔症的时候,五岁的灵贵就拽着两岁的灵芝躲到辗盘后,或求救般地抱紧山虎的腿,可怜巴巴地望着娘。
如意娇好的面容开始萎黄,身体也在渐渐消瘦。
山虎看着可怜的娃儿,就于心不忍地劝慰她:那夜半的白衣魔女不过是虚幻的影子。但无论怎样劝说,如意都坚信,只要她睁着眼睛,那青面獠牙的白衣女子就在她的眼前。
当山虎终于明白,那夜半突然出现在万福坟茔前的媚儿,已成为如意心间驱之不散的阴霾,无处不在的烙印,就无奈地长叹三两声,忍受着无法言说的苦楚,把尚存的一丝温情交付给膝下的灵贵和灵芝,在此起彼伏的呼唤中,撕心裂胆地听着两个娃儿喊他叔叔,默然地忍受着内心的悲哀。
转年秋天,神志模糊的如意突然清醒了。
她坐在铺上把多日未理的头发盘好,插上银簪,换上鲜艳的夹袄,用柔和多情的目光看着山虎说:“到底是小冤家媚儿输了,俺梦见媚儿拉住俺的手,口口声声地叫俺如意姐姐呢。”
山虎苦笑着,给形销骨立的如意穿上鞋,把她背到院子里,放在竹编靠椅上说:“看在娃儿还要娘来顾盼的份上,好好活吧。”
如意抬起无力的手,冲着躲在辗盘后的两个娃儿粲然一笑,眼里漫过水一样的温情:“过来,到娘怀里来,娘想摸摸我娃儿的头。”
灵芝吮着食指,麻木地望着娘。灵贵揪紧妹妹的衣摆,猫在辗盘下,把头缩在袄领里说:“莫信娘的鬼话,娘又要撒疯了。”
山虎把吓得哇哇大叫的灵贵兄妹从辗盘后强行拖出来,拽到如意的面前说:别怕,你娘心里亮堂了。
两个娃儿把头从袄领里伸出来,见娘的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便挤在娘的左右,扭头看着娘,把头靠在娘干瘪的乳下,由着娘反复地摩挲着脏兮兮的脸蛋,乱麻一样结着污垢的头发。
山虎走进杂乱不堪的灶房,涮锅淘米点燃灶火,手忙脚乱地忙碌了一阵,探头望去,母子三人都已睡着了。
堡子里安静极了。
平日见到如意便惊得四处逃散的鸡群站在辗盘上,全都以一种姿势,抻着脖子望着酣睡的母子三人,一动不动。就连圈栏里的猪娃也把前蹄搭在圈栏上,带着憨态巴望着靠椅。
山虎把腌制的腊子鸡按在结满油垢的案板上,剁成大块推到汤锅里,走出灶房将两个娃儿摇醒,却再也没能摇醒神态安祥指尖冰凉的如意。
山虎把可怜的娃儿揽在怀里,酸涩的泪便从眼眶深处跌落下来。想想怀中的娃儿虽然披着万家姓氏,但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就红着眼圈将娃儿搂得更紧了,父性的宽厚和母性的怜爱也随之而来。
万福暴死后,生意清淡了许多,前来定购石狮的人,常以石狮不是出自正宗而大肆杀价,久而久之,一对石狮也就落得个二十斗米的价。
价虽猛跌,但山虎雕琢的心气丝毫未减,白天汗流浃背地凿,晚饭后,将灵贵兄妹安顿在堂屋睡下,就独坐在西厢房的火炕上,把不成器的废料摆在桌上,在昏黄的灯油下细细地雕琢着高不过膝的小石人。
山虎雕琢了108具小石人。石人的上身呈现出不同的动作,有抱拳的,拱手的,托心的。石人的脸部都表现出难以名状的痛苦神情,下身则是清一色的伏法状。自从雕琢石人,西厢房就成为常年挂着窗帘的神秘禁地,山虎不许任何人看到这些石人,包括灵贵兄妹。
七年后,山虎拉开西厢房的窗帘,那排满火炕的108具石人便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嵌在猪栏内的食槽。这年,灵贵十三,灵芝十岁。
到了灵贵能够拎起铁锤,灵芝能够下灶淘米做饭时,山虎又养成一种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在傍晚的时刻,攀梯爬到高高的石墙上,坐在雕堡凹形的马口上,眺望着鬼风洞,托着铜杆玉嘴的烟袋,一袋接一袋地猛烈吸着,直到繁星四起。
那样子,与其说像孤独的沉思者,倒不如说在等待着什么人。
站在拒马河畔东望,迎面的云濛山满目苍翠,弥山漫谷,松柏遍野。
山下有寺庙一座,名曰净觉寺,因而山中常闻钟声阵阵。
半山腰有一座老树遮蔽的废弃炭窑,那是便是媚儿母子的栖身之所。
逃离石堡的那夜,媚儿全然不知什么叫害怕。
关东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哥哥,哪里又是俺的落脚之地?媚儿无路可走,在拒马河畔徘徊许久,沿着山路登上一座马鞍形的山岗,回头时,见石堡仍在自己的视野中,沿着弯曲的山道走到石堡,也不过十几里,就在岗下的炭窑里落了脚。
净觉寺古钟孤悬枝头,薄暮时分,几杵钟声从山下传来,清音直入山腰,别有静远安宁之格调。然而,这警人净觉的钟声从未泯灭媚儿的仇恨。
如今的媚儿已不再是那个温柔成性的小女子,而是一个时刻准备复仇的女郎。
万家唯一的血脉苦娃本该住在殷实的石堡内,吃白面馍馍,穿洋绸小袄,可苦娃落地便以干草为铺,野果为食。半岁的苦娃因饥饿所致,养成拼命吸吮手指的习惯,吮得没滋味了,就张着大嘴蹬着小腿哭,哭累了,又把粉嫩嫩的小脚丫填进嘴里,恨不能用脚丫子充饥。
媚儿在饥饿的哭声中,摸着干瘪的乳囊,看着瘦得只剩下一张大嘴的苦娃,愧疚得想要去死,而每每产生死的意念,骨头里就发出钢质的声音,铮铮地告诉她,在苦娃尚未成人之前,她不能死。
在饥饿困苦的折磨下,石堡在媚儿的眼里愈发金碧辉煌,那三年吃不完的米粮仓更是她奢望填饱肚囊的金囤。媚儿这样想着,便抱着苦娃攀上马鞍形的山岗,把仇恨的目光投向石堡,咬牙切齿地对不谙人事的儿子说:“苦娃,娘要活,娘要在活着的时候,让你重新去做万家石堡的主人,去圆你爹的儿孙梦!”
媚儿和如意在万福的坟茔前相遇,不是装神弄鬼,只是偶然。
那日,她趁着苦娃熟睡,用石头堵好窑门,摸黑下山,准备到净觉寺讨上半碗米。敲了半天寺门,只听诵经声不见有人开门。
净觉寺都不肯为苦命人打开善门,她不胜悲凉,于是便思想起万福的种种好处,踅转身子,哭哭啼啼地朝着万福的坟茔而去。她跪在坟前默默地倾倒了一肚子的苦水,正要离去,忽见坡下移来两个黑影。坡上只有万家的坟茔孤立于此,沿坡而来的必是如意和山虎。她环顾左右,下坡只有一条路,就走投无路地站起来,由此,就有了万福坟前“人鬼相遇”的场面。
苦娃十三岁那年,媚儿指着万家石堡,点透了儿子的身世,并让他牢牢地记住自己的姓氏。可是,意志坚强的媚儿没能熬过这一年。媚儿春天咳血,入夏,脸儿苍白无血,瘫在草铺上已是滴水不进。
临死前,媚儿让苦娃把她背到马鞍形的山岗上,望着石堡,死在儿子的背上。
苦娃将娘葬在岗上,跪在坟前发誓说:“娘,你在岗上看着,俺不把石堡里的三个外姓人送进坟墓,俺就不是你儿!”
从媚儿逃离石堡算起,十九年过去了。
山虎的石雕工艺已是炉火纯青,原本是须臾不能静心的野兽,被他的鬼斧定于一瞬,就似活了一般。
自幼听着凿石声长大的灵贵对錾刀不感兴趣,逛了三趟北平城,溜了两次保定府,就唠叨绸布庄的生意做得轻巧。
一日,灵贵褪下粗布汗褟儿,人模狗样地换上北平城新近时兴的巴黎哔叽洋服,头上抹了厚厚的杏仁油,坐在堂屋檐下缠磨山虎,要去保定府开商铺。
就在此时,万家真正的血脉苦娃讨饭走进石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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