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虎进门说:“俺说过你只配凿石头,咋样,赔得连年货都办不回来了吧?说着把怀里的红腰带掏出来丢给灵贵:好日子不过非要出门受那洋罪!扎上它避避邪,转过年莫出山了。”
灵贵的脸羞红,嘴却不服输:“当初多给俺几百块现大洋,生意早就做开了!”
灵芝端着饭碗走过来说:“别听俺哥胡哨,他当初让俺带银子去保定府,俺就猜着他赔掉了膀子,赔那么多,你还想把这堡子也赔光啦,想得倒美!”
灵贵气恼地推开了饭碗:“你算说着啦,俺在保定府把面子赔光啦!俺不吃,让俺饿死,饿不死就让俺吊死!”
苦娃丢开活计,一手提着锤子一手握着錾刀走进东厢房。他望着灵贵,设想着,过了正月是让灵贵死于锤下,还是借着灵贵回保定府的机会,把他推到深不见底的鬼风洞里。他的脑海里交织着锤子錾刀制造的血案,嘴上却说:“灵贵哥,这点小事就把死挂在嘴边,真没出息!说着把饭碗递给灵贵。”
灵贵梗着脖子倔巴巴地推开碗:“俺不吃,俺绝食啦!”
山虎将碗摔在地上说:“你休想再从俺手讨得一两银钱,你这受穷不等天亮的东西,有种的寻死就别过五更!”吼罢吩咐苦娃收工,气咻咻地展被熄了灯。
灵芝把饭撮起来扣在猪槽里,瞄着苦娃嚷嚷起来:“这是怎么啦?讨饭的活得精神,米缸满贯的人倒活得没劲了!”灵芝把筷子撅断摔在地上,也气冲冲地离去了。
笠日五更,灵芝摸黑升火做饭,把芝麻盐撒在饼上,盛了三碗山药粥。山虎喝了半碗粥,撩一眼东厢房说:“你哥空着肚子睡了一宿,叫他起来吃饭。”
灵芝头也不抬地说:“临走的时候脸上金光闪闪的,回来时连瓶酒都没给叔买,让俺哥饿着去!”
山虎把碗砸在凳子上说:“饿死他,你就高兴啦!”
灵芝推开碗筷,气囔囔地出了灶房,掀开东厢房的门帘,立下门下,蓦然惊叫起来:“山虎叔,俺哥他……他他……”
山虎端着粥碗来到东厢房门下,支愣着耳朵说:“你说啥?”
灵芝哇地哭出声来:“俺哥……俺哥他空着肚子走啦!”
山虎打了一个愣怔,继而像被滚雷击中了,手中的粥碗“叭”地落了地。
灵贵悬梁自尽了。
山虎让他寻死别过五更,他果然未出六更,索命的套绳正是山虎给他冲邪的红腰带。
苦娃从工具间窜出来,拉开摇着哥哥双腿嚎啕的灵芝,抱着灵贵的腰一举,就把悬在房梁上的灵贵托了下来。人生苦短,最苦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山虎抚平灵贵鼓睁睁满含怨气的眼睛,禁不住老泪纵横:“俺早起三光晚起三荒的扑奔,可你咋就空着肚子走上了绝路?”
灵芝抽去泪水,抡起拳头照着苦娃的胸口砸去:“天杀的!俺哥悬梁踢翻凳子,你的耳朵让猫屎堵死啦?俺叔收你做徒弟,还不如养条狗!”
苦娃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由着灵芝歇斯底里地捶打十几下,才将踉跄的师傅安顿在堂屋的火炉旁说:“师傅,俺去给灵贵哥穿上路的衣服吧。”
山虎把头埋在两膝间,痛苦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说:“他没回路了,穿吧。”
苦娃欲走,山虎拽住他,眼里闪烁着深深的疑惑:“你回屋睡觉的时候,你灵哥没跟你说什么?”
苦娃说:“俺打他铺前经过时,他正脸背里躺着呢,俺嫌他没骨气就懒得和他搭话。”
山虎说:“你灵贵哥踢倒了凳子,你也没听见?”
苦娃狠狠地掴了自己一耳光:“俺没用,睡得跟死人似的。”
山虎无力地摆摆手:“堡子后面摆着俺早就凿好的石棺,拣最好的长袍小袄套在他的洋服外面,天黑前送他上路吧。”
堡后北坡上的石棺,是山虎五年前为自己凿下的坟坑,如今自己没用上,反倒让灵贵用上了。
灵贵出殡的这天夜里,老北风吹得呜呜直响。
夜半,苦娃作了一个梦,梦见灵贵从石棺里爬出来,用红腰带扼住他的脖子,瞪着血红的眼睛说:“狗日的灵巧,你设下的圈套真高明,待俺上了你的圈套,把头伸进套索,你非但不去上房叫山虎叔来解救俺,反而用两腿和胳膊死死地束住俺的手脚!”
苦娃愤然揪断红腰带,一把将灵贵掀倒在地上说:“俺下圈套勒死你,可你死得一点都不屈!婊子养的,俺才是万福的种儿!想把万家的钱财连窝端到保定府,喂那些王八蛋狗杂种,俺岂能不整死你!”
灵贵跳起来,用手卡紧苦娃的脖子:“日你姥姥,俺掐死你!”
苦娃气喘吁吁地醒来,把搭在胸口的双手移开,睁开眼睛,便见铺前立着一位窈窕女子。
“灵巧,怎么咧?”灵芝的脸上泛着幽光,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
苦娃倏然坐起,摸着蹦蹦直跳的胸窝说:“俺被梦魇住了。”
灵芝盯牢了苦娃说:“你肯定是梦见俺哥啦!”
苦娃低下头,挠了挠脑袋:“俺确实梦见了灵贵哥,他饿得荒。阴间的日子苦着呢,他叫俺烧头七的时候多给他送点纸钱。”
灵芝望着房梁,幽灵似的转悠了一圈,又疑神疑鬼地踱到苦娃面前:“俺哥这小鬼饭吃的可真蹊跷呢。”
苦娃辩解说:“为着疙瘩点儿小事,男人家就像娘们似的寻死上吊,俺比你还觉得蹊跷!”
灵芝凑上前来,青幽幽的脸庞几乎蹭到苦娃的额头:“你冒虚汗了,心里有鬼了?”
苦娃理直气壮地推开灵芝说:“你像幽灵似的溜进俺的睡房,两眼瞪得像铃当,武大见了也得惊出一自的冷汗!”
灵芝似笑非笑地摸了摸苦娃的脑门说:“俺吓着你了?别怕,刚才俺也是被梦惊醒的,俺梦见俺哥的魂儿不安生,饿子肚子跑回来了。”
灵芝轻飘飘地离去了。
苦娃懵懵懂懂地看着她的背影,拧拧大腿,确信遇见灵芝不是接踵而来的恶梦,暗骂一声小妖精,心想:别在俺面前闭着眼睛放炮,炸着了就算挖出鬼来,炸不着就算胡崩,俺可不是锯了嘴儿的葫芦,想从俺这里套豁口,没门!
苦娃甩掉衣服钻进被窝,辗转反侧,隔夜的旧事,就像驴皮影儿一样展现在眼前。
腊月二十三那夜,苦娃经过东厢房,准备回工具间睡觉,灵贵当时正焉头焉脑地坐在铺上。苦娃没理睬他,径直进了工具间。灵贵看着他的背影,脸像拉架的瓜秧蔫了下来。
苦娃钻进被窝,迷迷澄澄地躺了一会儿,就被抽泣声搅得没有磕睡,于是就抿紧裤腰,跨出门说:“你把俺师傅气着了,你委屈个啥?”
灵贵耸着膀,抽答答地说:“唉,灵巧弟,俺心里苦哇!”
苦娃把汗巾丢给灵贵:“怎么咧,啥事能引出眼泪?”
灵贵擤擤鼻子说:“去年春上俺去保定府李家铁匠铺买錾刀,李铁匠的媳妇见俺穿着汗褟儿,脑袋上还盘着过时的辫子,就捂嘴嗤嗤直笑。俺摸出三个袁大头砸在桌上,硬朗朗地扭头就走。出了铁匠铺,俺四下里望望,年少的都梳着时兴的光板头,只有一个老翁脑后还拖着一根大辫子,大清早就倒台子了,那小媳妇一定是笑俺还留着奴才头呢。”
那天,灵贵脑袋燥热地朝前行了一程,钻进理发店剪了辫子,出门时照照镜子,抹了发腊的光板发令他精神不少,就是和粗布汗褟儿不相配,就索性到洋服店置办一身白色巴黎哔叽洋服。脚上穿着楞头楞脑的布鞋,脖子上扎着喘不过气来的领带,可土洋结合的灵贵心里痛快,一忘形,脸上就免不了现出脑袋上插根公鸡翎子就变成凤凰的得意表情。
保定府腰包宽绰的女人云鬓高垂,身着紧身开叉的旗袍,露着半截白光光的大腿,坐在胶皮轮的东洋车上,各个涂脂抹粉,嘴唇也抹也猩红,那气派简直让灵贵看直了眼。
灵贵站在分辩不清东南西北的街头正观西洋景,腚上被穿着黑色制服的狗腿子韩显臣踹了一脚。
灵贵揉着屁股说:“没惹你,你干啥赏俺一脚?”
韩显臣呲着金牙说:“踢的就是你!”抽冷子又补一脚,揪住了灵贵的耳朵:“想来你一定是山里的凤凰,人模狗样的,在哪儿发的野财?”
灵贵见此人来势汹汹,就作揖说:“俺是易洲山沟沟里属耗子的良民万灵贵,靠着錾刀锛打个石狮挣个小钱,哪敢去发野财!——哎哟,爷爷的手真狠!”
韩显臣松手说:“走,跟我走。”
灵贵说:“俺没犯法。”
韩显臣说:“不请你去局子,踢你一脚饶你一顿酒喝,这事儿就算平了。”
灵贵拍了拍胸脯,比对方还大方:“只要哥哥不整治俺,俺请客!”
进了酒馆,韩显臣用高门大嗓喊来店小二,要了一壶当地产的枣酒,一盘烧鸡腿,两蝶小菜,二人互报了姓名,便聊了起来。
韩显臣满上酒说:“在易洲地盘上凿石狮子的有几家姓万的?”
灵贵说:“就俺一家。”
韩显臣一愣:“你是万福的儿子?”
灵贵的脸上顿时现出了神采:“没错,俺是他的种儿!”
韩显臣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说:“俺听说,河北这地界就数你家出售的石狮最贵。”
灵贵说:“那是大清时的老黄历,到了俺这辈儿,一对石狮出手也就挣下仨瓜俩枣,俺越干越没劲儿!”
韩显臣说:“姥姥的,那还凿啥!”
临桌,坐着一位喝小酒的瘦子,脸色腊黄,捏着酒盅的手像脱毛的鸡爪。韩显臣冲着他呶呶嘴:“看见了?绰号大烟泡,先前有廊檐瓦盖的青砖房三十间,后来怎么着,抽了三年大烟,把个响当当的大宅子当烟泡吐出去了,眼下就着花生米喝损酒,出去了,还不知找谁讨饽饽吃呢。”
灵贵说:“挨上烟土那东西,别说三座,十座宅子也不够折腾。”
韩显臣嘿然一笑说:“那是,得烟抽的丢了宅子,开烟馆的可是赚足了银子,三间房子十个铺,几套烟具,三两个递茶上烟的俏姑娘,烟鬼们只要倒在铺上,那银子就朝着你滚来了!再说,皇军杀人无数,就是不杀开烟馆的,你问我为啥?那日本人精着呢,巴不得咱中国人都黄皮拉瘦的倒在大烟枪下,一拨拉一个倒儿,端不动枪扛不起炮,也省得他们动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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