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刚刚走出东厢房,灵芝就推开了堂屋门。
她立在檐下,半日前的艳丽已显得衰微,透露出晚秋之后的凄清之美。
唉,可怜的娃儿,为啥要落生在这人亦是鬼,鬼亦是人的石堡里呢?山虎抚摸着带罪的灵魂,不敢设想女儿明天的命运将会如何,更不敢猜测遥远的未来,因而只有尽可能地回避着灵芝怨哀而又执著的目光,抓起檐下的铁锨说:“你困觉去吧,我和灵巧到北坡送灯去,随便培几锨土。”拉开院门时,山虎还是忍不住地望了一眼立在檐下的灵芝,瞬间,迷惘的眼睛里就蒙上了一层晶莹的东西。
师徒出了石堡,来到荒草萋萋的北坡。
山虎望着万福的坟茔,贪婪地吸完一袋烟说:“俺当年就从你娘那神仙也琢磨不透的眼神里看到了今天,可俺没料到,找上门来的竟是磕了头拜门学艺的徒弟……”
苦娃用十字镐狠狠地戳击着地面说:“俺不听那些,俺就想知道黄金在哪儿!”
山虎把脚下的草铲平,毅然抛掉铁锨说:“刨吧,万家的全部黄金都在这儿,俺凭着良心一根都没动!”
灵贵的坟茔就在三米开外的半坡上,坡顶是万福和如意的坟茔。腊月二十三那夜,苦娃用门板把灵贵拖到半坡,伴着灵芝悲恸的哭号,山虎压抑的叹息声,把灵贵敛入石棺内,培上一层冻土,把灵贵送走了。
山虎坐在亲生儿子的墓冢旁,倚靠着前两日才为自己凿好的石棺,猛烈地吸着烟袋,忽明忽暗的火光像夜间的鬼火。
当年,他将那108具石人埋在万福的坟前,像一个彻底伏法的罪人,跪在师傅的坟前,郁结多年的话语终于破膛而出:在罪恶之水里煎熬的人生不如死,这滋味俺尝够啦!师傅,除了这108具石人,没有人理解俺,俺比师傅多喘了十九年的气儿,可俺的心已经死了108次,可俺还得像万家的看门狗那样活着,活着!
正月十五的辞阳饭,方山虎已经吃过了,离世酒也品尝过了。他只所以无奈地等待了这么多年,就是要将万家的黄金完璧归赵,这是他最后的遗嘱,除此之后,他什么也不想说。
苦娃用十字镐刨开结冻的土层,停下来望着山虎,希望从他脸上看到害怕死亡的恐惧,渴望看到一副求生的面孔,并从乞怜的眼睛里找到快感。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对生命毫无感知的人。
沉默是一种力量。
这情形使得苦娃有些气馁,于是便再次举起十字镐,嘿嘿地低声吼叫着,下镐更用力了。
北风寒峭,荒原空旷沉寂,嵯峨的群山间偶尔传来寒鸦的聒叫声。
突然,苦娃脚下的铁锨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他像探骨缝似的用铁锨探了探,便触到一个石槽。他迫不急待地将套槽掀到一边,眼睛蓦然一亮,整个面庞都被黄金映得金灿灿的。
苦娃奓着两手呆望着黄金,像经历了一场梦境。
贪婪的人见到了黄金,眼是亮的,心是黑的。苦娃的狼性,在黄金的照拂下急剧地膨胀着。
极度的兴奋,令他异样的双眸里窜动着贪婪的火焰,欲望的火苗!他绕着石槽急促地行走着,挥动着攥紧的两拳嗥叫着:“这是俺的,这是俺的黄金,俺的俺的俺的!”
复仇的心已被黄金填塞得满满的,仇人山虎的生死似乎与苦娃无关了。
不知过了多久,苦娃终于在寒鸦的聒燥声停止了走动,抛下仍旧倚着石棺默默吸烟的山虎,扛着石槽奔下山坡,拖着十字镐,朝着马鞍形的山岗大步流星地狂奔而去。
临近四更,苦娃扛着十字镐回到了石堡。
天还黑着,石堡的门开着。
他立在堡前,稍稍缓解的神经又骤然崩紧了。
借着微茫的夜色,他轻移着脚步,谨小慎微地察看了一番院内,这才带着略显紧张的神情前后张望着,摸黑走进了东厢房。
黄金带给苦娃神来的力量。装满黄金的石槽有200余斤重,鬼也难以承载。他说不清,自己是怎样飞快地一口气把石槽扛到十里外的山岗上。
苦娃的疲惫之感,是在用十字镐把房门顶好的那一瞬间突然降临的。
他倚着厚重的门板,呆呆地望着房梁,疲惫地垂下两肩,身体骤然松驰的同时长出了一口气,而后才拖着沉重的两腿摸到了炕沿,身子向后一仰,颓然倒在了火炕上。
四更里,他透过稀疏的帐帘,看着窗外飘然而致的冬雪。五更里眯缝着眼睛听动静,后来就索性坐起来,望着微茫的天色。
这一夜,他像一只孤独的野狼,面对着两头豹子,承载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可防备的神经却一刻也没有松驰,紧张得几乎就要崩裂了。事情捅透了,毁了几条人命的黄金也已夺回,并被他藏匿到神不知鬼不知的山坳里。这时候,他不能不防备着仇家拎着铁锤闯进来,将他的脑袋捣碎了。可是,捱到净觉寺的晨钟响起,也未见任何响动。
石堡里死一般的寂静,纷纷扬扬的大雪履盖了整座石堡。
苦娃站在堡内,看着漫天飞雪,逝去的往事又引起他心灵的一阵颤栗。站在马鞍形的山岗上向北望去,可望到山野人家点缀在山坳里的青石屋脊。
娘的心被复仇的火焰充填得满满的,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少年苦娃是一只孤独的狼。有时候,他趁着娘不注意,就一个猛子扎出炭窑,气喘吁吁地从岗上飞奔而下,像追赶太阳,一路朝着他视线中的青石板屋脊狂奔,直到望见与他亲近的人类才会止步。
他无法驱散可怕的空虚,只有避开娘恶毒的话语,那万里晴空下的沉寂才不会令他感到害怕,惊恐万状的心才会安静下来。
苦娃这样想着,神秘的声间便在耳畔回旋起来,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在背后清清楚楚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能够感觉到那是鬼魂的声音,正来自于死于复仇之剑的山虎或是灵芝。
苦娃倍感空落地站在冷风袭人的石堡里,捂着隐隐做痛的两肋,像突然遭遇了地狱般阴森恐怖的黑夜,心间骤然荡起可怕的飙风。
他惶惶然地四顾着,就像一个乞求帮助的人哀号起来:“师傅,你快醒醒啊,为什么只留下俺一人站在这堡子里。”
他野狼似的嗥叫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莹莹的眼睛一片迷茫。
然而,他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回声。
他站在堡内,茫然四顾着,不祥之兆袭上心头。
恐怖,随着苦娃推开的房门来临了,那么突然,那么可怕!
灵芝的命运是一条血色的河流,一把尖刀插在她的胸膛,鲜血流尽之后,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苦娃在闻到血腥的刹那间,愣住了,躯体连同整个思维都骤然陷入无底的冰渊。
他打了一个冷战,灵魂在叹息中剧烈地抽搐着,强壮的身体禁不住像弱不禁风的小草瑟瑟抖动起来。
苦娃瞪着惶恐的眼睛,看着满地殷红的血液,在惊悚的颤栗中磕磕绊绊地退出堂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染了血迹的红色脚印,惶遽地跌倒在石堡大门外的台阶下,继而爬起来,像被鬼魂追赶着,疯狂地朝着北坡奔去。
一蓬蓬的紫荆从苦娃的眼前划过,本是结满了白色的树挂,而他却把耸然的紫荆丛看成是拄着寒刀的刽子手。
他穿行在白茫茫的丛林中,脸色惨白地感受着世界末日的来临,像闯进了鬼魅设下的天罗地网。
继而,他分明真切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开斩声,而闷雷般的吼吼叫声,正来自于灵芝之口。
“天杀地杀,人杀鬼杀!阎王爷叫你——”
苦娃在吼吼的叫声中猛然回头,倾刻间便瞠目立定了。
他刚才经历的那一幕,只是从灵魂深外折射出来的海市蜃楼,不过是惝恍的幻觉,而这最后一幕,绝对是真实的!
灵芝确实就在坡下。她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用痉挛的手抓住胸前的刀柄,身上仅存的一汩血液,正带着刺眼的光芒,奔涌着从胸口喷出,再顺着纤细苍白的手指流淌下来,将青白的雪地漫成一片殷红。
这个古怪精灵的女子,倒底是如意的女儿!她手扶刀柄,身体摇晃着,望着苦娃,脸上浮现出的,不是刀椎胸膛的痛楚神情,而是赢家的微笑: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我自己是谁!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灵芝狂放地大笑着,像坍崩的山石。倒在了荒凉的雪砾中。
石堡的漫天大火,正是在这个女赢家最后一次蓦然回首的狂放大笑中霎时腾起的,猛烈的光焰,将苍茫的山野映得一片通亮。
凄红的大火,涤濯了堡内的所有一切!
苦娃疲于奔命地钻出紫荆丛,奔到石棺前,两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霎时止步的同时,神经也彻底崩裂了。
山虎是一条硬铮铮的汉子。
他的生命就像万家石堡的命运,水一样的来,又像水一样悄悄地去了。
他用身体最后的余温,催化了半棺米糁般的雪粒,而后又被冻结在晶莹剔透的冰凌中。
他生颜犹存,静卧在水晶棺内,整个身体都被冰清玉洁的冰凌笼罩着,毫无痛楚之感的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微笑。
万福死于子孙兴旺的顽梦。
媚儿心中有志,归于灵魂的扭曲。
如意毁于驱之不散的阴影,自掘的坟墓。
灵贵死于良知的泯灭。
山虎弃命于生不如死的无奈,在死亡之谷里找到了永恒的安宁。
灵芝或许是死于欲望的破灭,破解身世之后的耻辱,抑或是是死于欲嫁不能、欲舍不能的绝望,绝望之后的平静。
这万家石堡内的一幕幕悲剧都已串演完毕,回首过去,不过是子孙梦,黄金梦,欲望的虚无!
欲望,可憎的欲望,石堡的一切都毁于可憎的欲望!
可惜,万家石堡的最后一条命脉已经无法用最简单的思想,最直白的感观去了悟这一切了。
聪明人制造的悲剧,把精明的苦娃谛造成傻子。
此时,苦娃痴呆呆地趴在山虎的石棺前,傻呵呵地笑着,对着一面冰凌泼成的镜子,照着自己的脸。
他不认识棺内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失忆的脑海里,没有万家石堡的影子,也忘记了黄金的藏匿地。
纷纷扬扬的大雪,把万家后人留在石堡内的最后一串脚印履盖了,而后被三月的阳春溶化,像水一样悄悄的来,雾一样的蒸发,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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