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贵抿了一口酒,望着大烟泡咂了咂嘴,似乎品出了滋味……
后来,灵贵经不住韩显臣的一翻朝吹海煸,果然在保定府东城区开了一家烟馆。
供烟的是小集街的游手掌柜王二跑。王二跑挣个跑道钱,韩显臣在幕后拿大头。
灵贵还算有记性,时刻牢记着大烟泡的下场,起初不敢沾大烟。
韩显臣说过:烟土这玩意儿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有了它就不用请医生。灵贵身子瘦弱,渐渐的,这样的一味“万灵药”竟成了他对付疼痛的良药。开始时,只是喝些大烟水,豆粒那么大就过瘾了,一来二去,喝大烟不过瘾就开始扎大烟针,后来,一个时辰不倒在铺上吸上几个大烟泡,就蔫得打哈欠流眼泪,丢了魂儿似的浑身不自在。
灵贵前无挡无墙,后无靠山,保定府开烟馆的坐地虎又排挤他,生意自然冷淡。吸大烟的是疏星般寥落,头戴白箍的狗腿子倒像皮影戏里的幌子,一个前脚下台另一个跟着就上场,得烟抽啥事没有,不得烟抽就罚钱,不交罚金拿上两贴烟土也能顺利走人。
眼见着投进去的银子都打了水漂,烟土都喂了黑狗子,灵贵就去找韩显臣,指望他给自己指点迷津。
韩显臣沉吟片刻说:“碰见老虎你得备枪,不然你休想压倒保定府的坐地虎!腊月里回堡子揣足银子,正月里敲锣打鼓挂新匾,开一家两层楼烟馆,俏姑娘和那些唱落子的下流艺人我给你预备着,然后俺在背地里替你撺掇,把保定府的大烟鬼都聚拢到你的烟馆,到那时,你就单等着唏哩哗啦收银子吧!”
灵贵信口开河地讲个没完,苦娃无奈,便打断了他的话茬说:“灵贵哥,你咋能昧着良心挣黑钱呢!”
灵贵满不在乎地说:“咱只是借着这阵光景赚两个银子,有啥昧良心的?”
苦娃说:“谁都知道大烟那玩意儿害人,男人一吸上大烟啥正事儿都不想干了,顶好的女人吸上大烟,不消一年就变成坏娘们,半大的小子个头不过四尺就封顶了。”灵贵说:“打住,别在俺面前装大个儿的!大烟害人,可俺知道有钱就能在保定府混出个模样来,可凭白无故的,谁往俺这山里人怀中塞银子?”灵贵打了一个哈欠,流出几串鼻涕,脸色灰白,人顿时没了精神:“俺带着应急的洋针呢,可那玩意儿不如把烟装在烟葫芦里,点上烟灯用烟枪吸着来劲儿过瘾,唉,俺这身子从胳膊酸到腿,山虎叔若是硬着头皮不给俺银子,俺这身子骨年前就得落架!”
灵贵歪在铺上,摸出一包大烟土,用水稀释了倒在注射用的针管里,照着血管扎了一针,闭着眼睛打了一个冷战,爬起来,人顿时变得眉飞色舞:“腾空似的,浑身上下轻飘飘的,他姥姥的,这滋味真受用!——哎,灵巧,凿石头累不?”
苦娃说:“屁话,一对石狮一桶汗,咋个不累!”
灵贵说:“你若是帮俺一把,从山虎叔那里抠出银子来,转过年就去烟馆做二掌柜,挣了钱咱三七开,行不?”
苦娃摇摇头:“俺师傅一个铜子破成两半花,俺能拿出个啥主意?”
灵贵眨着眼睛想了片刻,一拍脑门说:“有了,俺想好主意了!”
灵贵从枕下摸出红腰带,翻下铺说:“山虎叔不是骂俺寻死别过五更么?这是他傍晚时给俺避邪的,就用这个诈唬他。”说着,踩着凳子把腰带拴在房梁上,又一头扎在铺上说:“俺吐出舌头装死,你大惊小诈的去叫俺山虎叔,就说是你把俺从房梁上救了下来,他见俺真要寻死,你说,他还能捏着银子舍了俺的小命?”
苦娃说:“俺师傅精着呢,看见空绳套就能信以为真?你不来真的,这钱肯定抠不出来。”
灵贵忽地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你让俺来真的?”
苦娃拢着灵贵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傻蛋,来真的,俺从哪儿分那三成。演戏给俺师傅看,那就演得真真的,你把头套在腰带里,憋一口长气,等俺把师傅引出堂屋,你再踢翻凳子,俺师傅三五步进门把你救下,这戏就演真了。”
“这主意妙,就这么着了!”灵贵说着抬脚上了凳子,把头伸进套索,扭着俯视着身后的苦娃又说:“俺这戏台搭好了,快去叫俺山虎叔吧……”
灵贵话音未落,脚下的凳子已被抽空,想要用攀住腰带钻出套索,可手脚已被苦娃紧紧地束缚住了,心里明白上了苦娃的圈套,却又挣扎不得。
苦娃手握铁锤錾刀雕石的时候,曾设想过很多血腥的场面,而灵贵竟口吐长舌而死。
回忆闪电般从脑海里划过之后,他瞄着灵芝的窗子,咬牙诅咒起来:“鬼灵芝,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啦!”
一场淋漓的悲恸之后,堡子里变得安静下来,年关里死了人,年自然也就过得毫无生气。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山虎就默默地提着铁锤和石凿攀上了堡后的北坡,在灵贵墓冢前停下来,悲悲切切地长呼着:“我儿灵贵——,爹给你送头七的纸钱来嘞!”而后便把怀里的纸钱掏出来,纷纷扬扬地撒到墓冢上。
他抚摸着泛着白霜的墓冢,想起这父子相认的第一声呼唤,竟然是送给离世的亲生儿子,一个对呼唤毫无感知的鬼魂,眼里的泪就蓦然旋了下来。
待到眼角的泪被凛冽的寒风吹干了,山虎便来到距离灵贵墓冢二米之遥的一块巨石前停下来,像五年前自己给自己凿棺那样,咣咣咣地下着锤,用石凿铲平了一块与整座山体连在一起的山石。
午前,他已在铲平的山石上刻出浅浅的长方形凹槽。临吃午饭前,他攀到上面,闭着眼睛躺在凹槽里,大口大口地喘了一阵粗气,方才拖着铁锤踉跄步下山坡。
其实,在山虎想象的视野中,总是常年游走着两个影子,一个是形象清晰的媚儿,模糊不清的是媚儿腹中的娃儿,只所以模糊,是来自于他无法测定万福子嗣姓别的缘故。
这个彻骨寒冷的年关,削蚀着山虎的耐力,他似乎没有勇气再去无休止的等待下去了。
正月十五下午,山虎把灵芝叫进堂屋,关门嘀咕了一个时辰。而后,苦娃便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他坐在东厢房的火炕上,起初只是满腹疑云地分析着灵芝因何而哭泣,后来就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堡子里很可能会有一件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晚饭时,苦娃走进堂屋,山虎已烫好酒,粗瓷大碗里的酱猪肘正冒着热气。
苦娃默默地给师傅敬了三杯酒,自己也在师傅的劝说下喝了两杯。一脸凄戚的灵芝无心吃饭,取过一只空碗,倒了半碗酒,就那么不请自斟地慢慢地呷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三个人都不说话。苦娃从未见灵芝沾过酒。山虎对灵芝的反常举止也不加以阻拦,偶尔抬起眼皮瞥上一眼,又现出赧然不能启口的表情,于是只有垂头闷闷喝酒,端杯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师徒二人都格外清醒,微熏的倒是灵芝。
灵芝的脸上漫上两陀隐隐的红色,眼睛里闪现出温情安祥的光,柔热如泉。
苦娃莫名其妙地睨视着她,终究没能破解她的心思。
吃过饭,山虎攀上石墙,带着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呆望着鬼风洞,掌灯时才踩梯下来,走进东厢房。他挨着苦娃坐在滚热的炕头上,心事重重地吸完一袋烟说:“俺品过你的人性,人勤快心眼也好使。灵巧,你看灵芝咋样?”
苦娃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大大咧咧地说:“挺好的,就是嘴巴有点厉害。”
山虎用手指缓缓地敲打着炕沿,沉吟片刻说:“灵芝也不小了,你若看得上眼,过了正月就带着她闯关东吧,俺还有几百块现大洋,带她到关东租块地,置办两间半房,冬有棉,夏有单,日子不愁没馍,俺也就放心了。”
苦娃仰起头,用眼睛吊着房梁说:“灵芝恨不能一锤子把我钉死在南墙跟上,俺是叫花子拾黄金,癞蛤蟆想吃灵芝草,俺一千个愿意,她愿意不?”
山虎戳着苦娃的脑门说:“混帐小子,少跟俺耍花嘴儿,灵芝她嘴巴厉害,心眼却不差,我刚才跟她说了,她默许了。”
苦娃心说:俺日你八辈祖宗,俺爹娘若是知道俺娶了仇人的女儿做媳妇,气得能从坟头里站起来!
苦娃七窍生烟,火气窜到头顶,酝酿多日的计划就不免乱了分寸:“灵芝要是愿意,生下来的娃儿姓方还是姓万?”
山虎在苦娃的脸上扫巡了片刻说:“你这是啥意思?”
苦娃翻愣几下眼皮,翻到炕下,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给师傅装上一袋烟说:“没啥意思,我就想知道,添了娃娃是万字上面加一点,还是方字上面减一点。”
山虎猛然间抬起头,从苦娃的脸打量到脚面,突然发现徒弟的个子长高了,那浓眉下炯炯发光的眼睛与媚儿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张渐渐变宽的方脸盘,更像万福!他惶遽地看着苦娃,像被解掉了膀子,猝然瘫坐在木椅上:“你是谁?你……你是……”
“师傅问得真蹊跷,俺是你徒弟灵巧么!”苦娃把健壮的身板亮在山虎面前,脸上浮现出和媚儿一样坐怀不乱的笑容。
山虎浑身一震,片刻,话音才从骤然沙哑的嗓子里磕磕绊绊地嘣出音来:“你是万福的儿子,难怪……难怪你天生就有着雕凿的悟性。”
“万福的儿子么,手儿怎能不巧?”苦娃从柳条筐内翻出一只绣花鞋,塞到师傅手里说:“这是俺娘留下的,师傅认得不?”
山虎抹去鞋面上的灰尘说:“认得,俺闲下来时,望着山道一个劲儿地抽闷烟,你知道俺在等谁?等的就是你!灵巧,别再用钝刀子割俺的心了,这一天俺早就盼着呢。”
锐利的十字镐就靠在山虎垂手可得的墙壁上。当年,山虎就是提着这把镐跟着万福赶着马车前往房山大石窝,也准备用这把镐将师傅的头劈得脑浆迸裂。
今天,山虎仍将这把镐拿在手中,但不是指向苦娃,而是把镐递给他说:“走吧,揣着这只索命的绣花鞋,跟着俺一块儿去北坡,在你送俺上路之前,俺会告诉你万家的黄金在哪儿。”
这场变故,来得过于突然,也不突然。
事情虽在山虎的等待之中,但苦娃以这种形式出现,却完全出乎山虎的意料。但山虎毕竟是一条汉子,因而吸过一袋,也就即来之则安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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