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马河流经河北易县清西陵以西的重山峻岭,水势由高而下,犹如脱缰的烈马奔腾呼啸,冲刷直泻五百里入大清河。
河畔,伫立着一座青石围砌的石堡废墟。
与充满豪放之美的拒马河相比,石堡就像一座沉默已久的古墓。然而,久居此地的老年人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情说:万家石堡从未沉默过,万家的两代冤家常常聚在堡内,为家财厮杀打斗,那里,简直就是鬼魂的哭嚎之所。
如意走进万家石堡那年,是民国四年盛夏。
正是紫荆花绽放的时节。如意顶着逆风香飘三里的芬芳,前往净觉寺上香,路过石堡,就错把浓眉大眼的山虎当成石堡的主人万福,红着脸走进石堡,柔柔地喊了一声:“师傅!”
万福正在堂屋里歇晌。
山虎裸露着油光光的着脊梁,坐在庭院当中的石榴树下雕凿石狮。山虎抬起头,见一花龄女子挪着不过一拃的小脚移来,便用灼灼的目光望着她说:“俺听着呢,啥事?”
如意揉搓着过腰的长辫,羞答答地说:“俺到净觉寺烧香,路过这儿,讨碗水喝。”
山虎丢下錾刀走进灶房,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蓝花大碗。
如意喝了一口,脸上就漾起嫣然的笑容:“师傅,这水咋是甜的?”
山虎挠着脑袋,憨憨地笑了:“放了糖么,天老爷毒着呢,俺是怕你中了暑气儿。”
如意喝完水,走下石堡的台阶,禁不住回过头,给了山虎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俺得谢谢你了。”
不料,姑娘的回眸竟把山虎勾得心旌摇荡。
他追出石堡,拦住如意说:“能不能告诉俺,你是哪个村的,叫啥名。”
如意灿若桃花的面庞上蓦然飞出两坨红霞:
“俺不说实话,那是敬意儿不领情,俺的名字叫如意,荆柯山村的。”
山虎掂着脚看着姑娘绕过山弯,踅转身子回到堡内,刚刚拾起錾刀,师傅万福走出堂屋说:“你刚才跟谁搭讪呢?”
山虎说:“跟荆柯山村的如意姑娘说话呢。”
万福说:“听声音甜滋滋脆生生的,名子叫如意,模样肯定错不了吧?”
山虎竖起大拇指,咂着嘴说:“师傅算是测着名字猜着啦!那模样,不是说的,把咱易洲这地界的姑娘们都拉来亮亮相儿,如意姑娘的模样也得数头遭!”
万福说:“鬼扯,荆柯山村那穷地界,还能养出娘娘那样水灵灵的俏女子来?”
山虎说:“俺可不是拿纸捏喇叭胡吹的那种人,师傅若是不信,傍晚时,你自个儿坐在堡前去瞧!“
说完,拿起铁锤,又有板有眼地凿起石来。”
万福被山虎撩得心辕意马,太阳偏西时,便坐在堡前的紫荆丛中,朝着净觉寺的方向抻长了脖子,果真望到了扭着杨柳细腰走来的如意。
“杏核眼,柳叶眉,身材窈窕,面相如意,果真是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女子!”
万福躲在暗处,喃喃自语,手搭凉棚盯着如意攀上山间小道,才一路碎跑来到山虎的身边。
万福挤着一对狡黠的小眼睛说:“是个眉眼清秀的好人儿呢,俺明天就找媒人去荆柯山村提亲!”
山虎抬着铁锤,照着脚下的废石狠狠地凿了一下,气咻咻地说:“提去嘛!”
万福说:“这门亲事若是成了,头一个要谢的,就是俺徒弟你哩。”
山虎张着嘴望着师傅,想说“那是俺中意的人”,手中的錾刀却砸在脚上,心比錾刀戳在脚上还要疼上几倍。
“那是俺……谢俺干啥?哦,你是俺的师傅么!”
师徒坐在树阴下,守着一对即将雕琢完毕的石狮,开始在圆眼方口、颈披鬃发的石狮上下工夫了。
万福用细腻夸张的雕法,着意于肌体浑厚强健,显示石狮的威严与健美,而山虎则握着石錾,着意于石狮炯炯逼人的眼神,偶而也学着石狮的神态,冲着师傅的脊梁作怒目龇牙的威武状,心里不停地说:师傅害苦了俺,俺真想用錾刀戳瞎你的眼睛!
山虎恨师傅捷足先登,恨自己一时多嘴,恨得直想掴自己的嘴巴。
如意上了花轿,想起目光灼灼、脊背宽宽的那个凿石人,就禁不住一阵心跳,可撩开盖头,才看清新郎不是身材伟岸、面相英俊的山虎,而是相貌平平的万福。
洞房花烛夜,她摸着新郎粗糙的脊梁,总觉得不如山虎的那般光滑。
山虎的脊梁油光光的,摸一下,肯定像麦面一样细腻吧?她这样想着,不免有几分遗憾。
可把事情翻转过来想,这堡子大于人,师傅大于徒弟,就宽慰自己说:俺当初就是扑奔这石堡来的,那日俺见到石堡,就像淘金人见到了满地的沙金,心里痒痒的。俺去净觉寺上香,见了菩萨就磕头,想着念着的还不都是这石堡。错了人没错了门,错就错吧!
如意认命了,可终日在眼前晃动的,毕竟是一见钟情的山虎,于是就对山虎有了一份格外的关照,每日三餐,都有一盘合乎山虎口味的炝拌小菜,给万福洗衣服的时候,捎带着把山虎也侍弄得清清爽爽。
如意嫁进石堡的第十二天,彻头彻尾地知道了万家的历史。
过去,万家久居易洲兴隆庄,祖上就是闻名百乡十洲的石雕艺人,雕龙龙能飞,雕凤凤会舞,雕出来的石狮,即不失南方工匠的细腻之工,又不失北方工匠的粗犷之气。
兴隆庄东有金龙峪盘旋远去,丘陵田连阡陌,西有层峦叠嶂的云濛山,南有挺秀的九龙山,蜿蜓的易水河,北有气势磅礴的永宁山,按风水之说,实属乾坤聚秀之地。
自雍正帝选择易洲太平峪、兴隆庄做为自己的“万年吉地之寿宫”,于雍正八年动工修建泰陵,首辟西陵陵区,万家就迁出皇家圈占的上吉之壤,在拒马河畔安下家来。
西陵因是“万年龙虎抱”的皇家风水宝地,陵区外围广设红、白、青三色木桩,三道防界线外又开设二十里的官山。
乾隆二年春天,万家祖上在官山之外的草棚前雕刻石狮,恰巧内大臣常明在总兵的陪同下途经此地。祖上运用细如绣花的雕法,把石狮的鬃毛雕刻的清晰可辩,纹络繁密神态逼真,常明见了就说:“这石狮怎么眼熟,噢,雍正帝十三子怡亲王府邸前的那对石狮就是你雕的吧?”
祖上诚惶诚恐地说:“小的不敢胡捏,是俺雕的”。
常明绕着石狮走了三圈说:“皇上谕旨,要在先皇的万年吉地设立显示朝廷天子威望尊严的石像生,我看,石像生中的那对石狮是非你莫属了。”
雍正帝在世时,泰陵因风水地形的关系,原设计中未设石像生一项,后来在乾隆皇帝的坚持下,才决定在圣德神功碑楼与龙凤门之间的神道两旁安设石像生,即石狮、石象、石马、文臣、武臣各一对。
安设石像生,主要是显示墓主的身份等级地位,也有驱邪镇墓的含义。于是,万家祖上的身上就多了一个烙着火印的腰牌,成了吃内务府钱粮、为皇上效力的人,进入陵区要验明腰牌,搜身,做工时另有专人监督。
万家祖上历时数月雕完石狮,经过恭办大臣和层层官吏的克扣,用血汗换来的工钱也不过是碎银一把,还好,借着给雍正帝的泰陵雕刻石狮,万家也算是紫气东来。
古人谓狮子为百寿之长,是势力强大的象征,豪门大户门前均立石狮,以示门庭威严肃穆。从乾隆到光绪年间,上到皇城,下到天津卫、保定府,前来订购万家石狮的人络择不绝,并以门前立有万家雕琢的石狮为荣,万家的草棚也逐渐演变成石墙碧瓦的石堡。
万家的雕品,一向都是以一对石狮一根十两重的金条兑换,或以同等价格的粮食兑现,物价暴长的年月,今日可购一袋米,明日就变成三两棉花的铜钱一概拒收,这是万家不变的原则。
如意守着石堡,心被黄金映得通亮,觉得自己是最幸运富有的女人,因为万福说过,树大招风呢,这是枕头边上的体己话,除了自家女人,万家祖辈用石狮换回一百根金条的事,外人谁也不晓得,传内不传外,这也是万家祖上立下来的老规矩。
万家借着东来的紫气旺了财运,人丁却始终兴旺不起来,生男不生女,代代单传。
到了万福这辈,娶了荆柯山村的如意为妻,一个被窝里骨碌了两年,才得了个自幼多病的儿子,取名灵贵。
灵贵三岁的那年冬月,企盼人丁兴旺的万福迟迟不见如意再孕,担心病灾毁了这棵独苗,日后无人继承家业,就把站在堡外不停敲着呱嗒板儿,言称“看妻财子禄,视夫女才运,据相说分明”的算命先生请进堡内。
算命先生看看如意的面相,瞧瞧垂在两胯的手说:“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不露孔手不露缝,是个福相,还是个把家的好贤内呢。”
万福把茶杯递到算命先生手里说:“莫扯别的,就算俺今生能得几个男娃。”
如意见状,摸出几串铜钱摆到桌上说:“娃儿他爹说的是呢,万家树上眼下只有灵贵这么一个独杈杈,给俺算算,日后这棵大树究竟还能结下几根杈杈。”
“那就把手摊开,让俺瞧瞧你的手相。”算命先生把铜钱揣到怀里,瞧着如意的手相打了一个冷战,又让她把手攥起来,翻转过来。他托着如意的手,觑着眼睛瞧了瞧,见小拇指与手掌的横纹之间只有一道明显的纹络,就借口到外面去讨神符,快速地眨着眼睛走出堂屋。
贴着山虎的耳朵说:“当着你师傅的面儿,俺不好开口贬谪他的婆娘,回头告诉你师傅,俺算命多年,还头一回看到女人的掌上印着断掌纹呢。不是俺说她的坏话,她德行不好,这辈子得了一个男娃儿,那还是她祖上积下来的阴德。再说,她掌上的横纹主凶,表明她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你再看她那双眼睛,左右骨碌猜人心思,低头眨眼暗自忖度,眼有一分病,心有十分歪呵!”
“放你姥姥的臭臊屁!”山虎回手揪住算命先生的耳朵,照着他的左脸啐了一口:“俺师娘面相好,人品也好着咧,你敢在俺师傅面前乱嚼嚼,俺就撕碎你这张呱呱骗人的嘴!”
算命先生捋捋生疼的耳朵,掴了自己一耳光说:“好好好,就当俺嘴巴里生了蛆虫,吐出来的都是苍蝇屎。”说完,他自讨没趣地干笑着,两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几下,转身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色的字符,回到堂屋,再次敲响了混饭吃的呱嗒板:“家产多,儿莫多,一个儿子是孝子,两个儿子似虎争。家中有仨儿,你斗我夺打破头,家中有五儿,抵头虎豹为财争。说完,收起呱嗒板又补了一句:万掌柜的,恭喜恭喜,一个儿子——正好!”
这不是咒俺么!如意暗里说着,噗地把一杯热茶泼在地上,甩帘出了堂屋,抓起一把米糠撒在猪槽里,骂起猪来:“该杀的东西,三瓢子泔水两把子糠的喂你,可你得了好食好果儿,却偏偏不给俺争上一点儿好膘儿!”
算命先生明知如意指桑骂槐,却不惊不恼地拍打着万福的手说:“你家贤内胯骨窄小,两眉相连,要想添人进口,孩儿多得这方笑罢那方吵,家中还得再填一房才行。胯大能生娃儿,这话儿准着呢,俺前几日打凤凰台村路过,给一个叫媚儿的姑娘算过命,没讨神符就打眼看出来了,人家那胯,一看就是能生娃娃的命,面相么,也不比你婆娘逊色!”
万福把算命先生送出石堡,见如意仍用棍子敲打着猪槽,冲着一头母猪怄气儿,就禁不住埋怨起来:“除了跟猪婆子使心气儿,你个败家娘们还会啥?俺把话说在头里,明年你的肚子还是瘪巴巴的,俺非得找个骨盆大,眉间宽绰的女人来给俺生娃娃!”
如意狠狠地剜了万福一眼,不停地敲打着猪槽说:“找去!俺巴不得胯下坐着九个带把儿的娃儿,自个儿像大肚弥勒佛似的开怀大笑呢。给俺的灵贵讨个胯大的小娘,生下来的娃儿各个都喊俺大娘,俺一准儿拍着巴掌应承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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