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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芭比的天堂(十) (1)

芭比的天堂 额鲁特·珊丹 3554 2021-04-02 12:43

  冬日布蹲在河畔,把毛巾浸湿丢给我,气嚷嚷地说:“盐巴是苦的,可它对我们有益!拿去,我可不想让你带着一脸哭相去见你的赛汗夫。”

  我把毛巾捂在浮肿的眼睛上,僵在那里。

  冬日布走过来说:“不是我铁石心肠,而是每朵乌云背后都有阳光,日子就是这样。”

  那天,我经历了一次心灵的飞跃,懂得人应该学会在逆境中调整自己,在逆境中成长。

  歹人的笑脸,不如友人的怒容。

  性情忠厚的冬日布,是陪着我越过苦难之河的真正朋友。

  冬日布和满琳阿妈是手执上帝之鞭的人。

  他们给予我的,是宗教般的安慰。

  我把头埋在两膝间,坐在湖畔独自哭泣,冬日布能以凌历的方式断然敛住我哭声。

  思绪错杂凌乱时,满琳阿妈会把我拖进毡帐,关牢帐门,点灯焚香,把冬日布唤回来,让他手执托布秀儿为我弹唱英雄史诗《江格尔》。

  弹唱之前,冬日布总忘不了一句话:“喳,英雄江格尔是蒙古人世世代代传颂的英雄,你要怀着敬畏的心情安静地听,否则的话,我就会感到对不起江格尔英雄。”

  琴声和歌声装满毡帐,挤走毡帐的空气,满琳阿妈说:“赞颂江格尔的歌声一旦响起,英雄的神气就会来到我们的身边,打开帐门,江格尔的神气难免会跑掉。”

  新疆厄鲁特蒙古是诞生中国三大英雄史诗之一《江格尔》的地方。冬日布的祖父是著名的“江格尔沁”(演唱《江格尔》的民间艺人),民国年间给王爷演唱时,曾得到王爷获赏的99只羊。

  随着冬日布的歌声走进剑戟林立、铁马金戈的古战场,我相信,蒙古人的心中都会涌动着古老的悲壮,鬼哭神嚎般的惨烈情怀,除了敬畏,我们无从选择现实。

  9月3日下午,邮递员骑着摩托来到帐前,送来一份特快专递。

  我正在湖畔洗衣。

  冬日布策马跑过来,把邮件交给我:“让我转给你的,是从你居住那个城市寄来的。”

  是波茹莱的字迹,寄出的日期是8月28日,也就是雷蒙履行契约付给波茹莱六万的日期。

  我迅速撕开封口,一绺油黑闪亮的长发和一页纸片从封口脱落出来。

  那是一个饱受爱情折磨的女子留给人世间的最后表白,说给苍天大地,说给最后的情人,说给一个接替她履行最后使命的女人:

  苍天在上,从爱上策敏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活着与策敏的热血流在一起,死了与策敏的尸骨埋在一处。

  雷蒙的血是黑的,所以我把他杀掉了,在我为爱情出卖灵魂的玖瑰园三十七号!他未能履行最初的诺言,原因是我未能坚持到最后一天就擅自离开他,与昔日的情人暗中幽会去了。我的爱情与黄金等同,何止是六万?雷蒙说,以出卖肉体的方式拯救情人的故事太古老了,在情感荒芜的今天,还有多少人相信如此美丽的谎言!

  心是黑的,舌头即使是金子打造的也无用,所以我在愤努的火舌上动了刀子。蒙古人不慕金鞍重名誉。策敏,我最初的恋人,即然我不能拯救你的生命,也无法生活在名誉的光环下,那我只有选择去死。

  我爱的赛汗夫,你该记得我为你留起的那一头长发,如果赛妮明白,我此时不愿用沾满黑血的手去玷污那一头忠贞的长发,她会用一双纯洁的手替我把辫发结起,在你安然阖目之时悄然放入你的墓中。

  努尔死了,那束长发代表着波茹莱长久的思恋,以及刻骨的忠贞。赛妮,代我忍爱痛苦的朋友,你让我几世才能还清孽债?

  没有人的地方无所谓神,没有鬼的地方也无所谓神。我现在相信世界有鬼魂也有轮回,在以后的日子里,请你接受我在天堂的祝福。

  高贵的死亡胜过肮脏的苟活,我宁要死的清白也不要活的屈辱!何况说我已无法忍受策敏先我而去的悲惨现实。

  我先于赛汗夫而去是一种真正的解脱,也是我的幸福。巴彦(富人)的财产可能毁于一场风暴,勇士的生命可能亡于一粒子弹,我为爱情而生的命运也就不过如此。还是那句话,不要在策敏面前提及我的名字。

  别了,我亲爱的朋友。

  我朦胧的泪眼,长久地凝视着“永远在天堂里为你祝福的朋友波茹莱”,直到泪水封干泪痕。

  呼天,天太远。

  唤地,地天聋。

  苦命的波茹莱,你让我如何承受,一个痴情者对于生命的渺茫!

  蒙古人,自古就有生于山归于水的惨烈情怀,悲壮之骨。我把波茹莱的遗书撕成无数个碎片,纷纷扬扬地洒入博思腾湖,化为一片雪花顺水东逝,而后郑重地托起那束沉甸甸的长发。

  我躬身跪在草地上,托着一束长发的双手颤抖不止,沉重的头颅已被黄金般的爱情压伏着倒向大地。

  我默默地流着悲泪,像一个朝圣者,一次次躬身而起,一次次伏地而卧,直至把那一束长发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与我亲爱的朋友波茹莱做最后的吻别。

  “宝日罕佛爷,这究竟是怎么啦?你为何……为何这般折磨这两个苦命的姑娘!”冬日布眼中迸着泪水,跪在我的面前,把我的头紧紧地掩在他宽阔的胸襟里。

  一个刚毅蒙古男儿的圣洁泪水,就那么滴滴点点地从冬日布悲伤的眼睛里滚落,带着温热,打在我的脖颈上……

  那天,满琳阿妈对我说:“痛苦时,你就唱一支歌子,和地上的马儿一起跑,和天上的鸟儿一起飞。你想要下雨,那就跳个舞吧,在舞中模仿电闪雷鸣,大雨就会瓢泼而下。想念亲人也一样,你若在入睡前不断地默念着亲人的名字,祝自己好梦常在,亲人就会骑着烙着经印的马儿跑到你的梦里来。”

  我醒着的时候,策敏睡着,当我默念着他的名字入睡时,清醒的也许是他。

  每一个夜晚,我都悄悄地踏着冬日布鸟鸣般的酣声走进策敏的毡帐,小心翼翼地卧在他的身边,感受着痛苦的幸福,在黎明即起时远离他。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若是把渴望埋得太久,梦里的影子都会远离你。

  在梦里深刻地爱一次,真正成为女人,像奔放大胆的蒙古姑娘那样,去追求原始的爱情,疯狂地去爱。

  在青碧辽阔的草原上。

  在清澈明亮的涧水旁。

  在飘着乳香的毡帐里。

  在三生有梦的岸石旁。

  在阳光普润灵魂的温暖气息里。

  在林立永生之树的五彩山谷间。

  在春光明媚芳菲遍野的草地上。

  在月光初起夜幕围合的星光下。

  清纯野蛮,有一点轻率,甚至还有一点狂野。

  这是真实的企愿,但策敏从未走进我的梦中,哪怕牵着我的手在周遭的世界里走一回。

  人生,如歌如梦。走入梦中的是柯然。

  我与柯然尽情相爱的地方,类似于神居的香格里拉。梦里,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策敏的手。

  他分明醒着,像拾捡一颗即将坠地的珠玉,抓住我的手:“如果不是捉住了你的手,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告诉我,你是怎么溜进来的?”

  “满琳阿妈的听力不好,不在乎儿子的酣声,就把我撵到你这里来了。”

  他起身点燃马灯,用眼睛挖着我,恼火地把枕头甩到了地毡上。我裹着被子从毡铺上爬起来,一头倒在了地毡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保证今后也不会发生什么。”

  “哪有客人睡在地毡上的道理,起来呀,那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枕头!”

  “要么一起享福,要么一起挨冻。”我把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决意不再理他。

  “你真执拗!好啦,还是回到毡铺上来吧。”

  我爬起来,他已给我让出半个毡铺,裹紧被子头朝帐壁躺下了:“祝你做个好梦,但愿不会梦见魔鬼。”

  毡帐的天窗开着,我望着星星,深深地知道了,做一个人鬼不分的女人是多么的不易。

  我开始怀念波茹莱,在苦难的背后,重新去审视为了爱而甘愿把自己投入火海的波茹莱。

  树木,由根段来连接。

  夫妻,由头发来连结。

  我知道自己该为波茹莱做些什么。

  早晨起来,我心存感恩,坐在湖畔为波茹莱吹了一曲《天上的风》。

  吹一曲天上的风儿永不平息。

  奏一段地上的人们谁能永存。

  唱一句谁曾喝过长生的圣水。

  一切都已淡之。

  策敏故去后,我在他的日记本中看到了以下这样的文字:

  我隐约的感觉到,赛妮不是到博思腾湖畔来寻觅歌声的,而是决意要坐在我的帐前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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