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楚鲁已长成一条壮汉。
在帐前的草滩上与赶驼汉子摔起跤来,楚鲁能使出摔倒一头牛的力气,进入毡帐却宁可绕过脚下的铁锅走,也懒得将铁锅放在火炉上。
唉,被娇惯坏了的孩子,在阿妈面前常犯腿疼病。
珠拉这样想着,竟有些隐隐不安。
夜里,她的眼睛在嘎如迪和楚鲁的脸上游移着,又陷入到自我制造的矛盾之中。
对于身体健壮的珠拉来说,死亡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毡铺上躺着一个需要人来日夜照料的疯儿子,珠拉不得不过早地考虑到遥远的未来,以及身后的一些事情。
虽说我是一个胸膛里流淌着善乳的女人,可赶驼放牧从未落在男人的身后。起早的乳牛,总会得到第一滴晨露,楚鲁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楚鲁变了,身份虽是贫苦之人,派头却像台吉(贵族)的儿子,把好心相劝的话语说给他听,耳朵是漏的,把驼毛装在勒勒车里让他去卖,回来时口袋是空的,只剩下一身酒气!
啊呀呀,我可不能把楚鲁说成是一个不堪造就的懒鬼,没成家的男子,哪里知道阿妈哺育子女的不易?等他的子女天天朝他要肉吃的时候,他才知道,勤劳的人,碗里才会有吃不尽的羊肉……
珠拉拔亮昏黄的羊油灯,点燃三炷香,倒上一碗马奶酒,像一个神秘的女巫,用袍袖撩去青蓝的烟雾,幻想中的尼玛就从毡壁上走下来,如约地坐在了矮桌旁。
——我的尼玛,你的脸色怎么镀上了一层铜锈,瘦弱得简直就像一峰没有喝过初乳的骆驼。天哪,一定是祭祀的**泼得不够……
尼玛摇了摇头,眼睛里飘荡着无限的哀愁:我的心是苦的,骨头也是苦的。
——宽恕我吧,肯定是我做错了什么。
珠拉,错就错在你为楚鲁捧上了无尽的奶汁,却没有教会他如何为自己酿造**。针尖大的窟窿,能钻进骆驼大的冷风。如今恶果来了,在迁就中长大的楚鲁吃饭时脚底生风,干活时,腿上就像打了牢固的马绊子,这样的孩子,迟早会成为晚间的醉汉,早晨的懒鬼!
——指责人,要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暗地里说别人的坏话,是要磨损牙齿的。我可不能把楚鲁说成躲着活计走,嗅着肉汤去的孩子。晚饭时,他的确喝光了两个人的羊汤,下次熬羊汤时,我多添两勺水就是了。
你怎么忘了呢,惰性虽然没有牙齿,却可以吞噬人的智慧。
——扎,尼玛你说得没错。可我们的楚鲁毕竟是一个吃过不少苦头的孩子,他会知道我的养育之恩。
珠拉,你忘记了吗?有一种人,落水时向心中的神佛呼救,上岸后却感激岸边的胡杨,连恩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放心吧,楚鲁是我喂养出来的驼羔,系着铃铛的驼羔再狂跑,也跑不出额济纳草原。
帐外,传来马儿“咴咴”的嘶鸣声。珠拉一走神,昏黄的灯光里,已不见了尼玛的影子。她惶惑地站起来,懵懂地环顾着四周。
两只犄角在珠拉的脑海间抻来扯去,顶撞着她的心。一时间,她竟分辨不清哪句话是出自尼玛之口,哪一句话是来自她不安的心灵。
毡包里静悄悄的,只有嘎如迪吞咽口水的声音。楚鲁面向毡壁而卧,窄小的毡铺已盛不下他高大的身躯。珠拉爬到楚鲁的身边,拽了拽他的胳膊:你是二十岁的汉子了,难道还要阿妈日日给你的座骑添加夜草吗?
楚鲁揉着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再帮我添加一回夜草吧,我明天要跟着火鲁嘎其赶着马群去榆林呢。
珠拉说:哪里来的火鲁嘎其,听名字就是个盗马贼!说不定是强盗丹宾的化身呢,你若是把火鲁嘎其带进咱们的毡帐,我就用火剪敲断他的狼腿!
阿妈,火鲁嘎其不是盗马贼。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打着的兔子都是怀孕的。
走南闯北的人们常说,草原上牛羊成群,榆林府马贩结伙。楚鲁,我不管火鲁嘎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要你记着,怀抱善心的人游畅草原,心怀恶念的人纠缠自身!
诽谤的舌头,到什么时候也见不得太阳,我的阿妈,你就不要再说了。
珠拉站起来,拉开帐门,回过头来又说:接近好人,你会学到美德,靠近坏人,你会沾染恶习,踏着盗马贼的脚印,你只能拾到罪恶的果实!
早晨,珠拉睁开眼睛,楚鲁已不见了。珠拉用火剪挑开毡帘,两个绰约的身影已赶着马群驰向望尘莫极的远方。
混账,终究是跟着歪心的火鲁嘎其走了,嘿,也不知赶走了谁家的马群!我让楚鲁把祖先的遗训像铜钉那样铆在心里,可他却把我的忠告当成了刺耳的钢针!
珠拉一怒之下,把火剪当做铜勺丢到了奶桶里。
罪过,白白地搅黑了一桶鲜奶,这都是火鲁嘎其惹下的祸端!
她把火剪从奶桶里捞出来,嘟嚷着,狠狠地敲击着桶沿:等着吧,勾引良家子弟的火鲁嘎其,别让我看到你!看见你,我就把你伸向别人马群的贼手敲烂!
在那之后,楚鲁倒是回来过两次,可珠拉连火鲁嘎其的影子都没逮着。
孤独,加深了珠拉的记忆。
楚鲁离开额济纳草原,该是七月里的事情。我怎能忘了呢,楚鲁第一次回来,是他离开额济纳第二年的事情。那是镇反的年代,火鲁嘎其的好日子到了,等待他的将是镇反的枪子,束缚罪恶的绳索。
我盘膝坐在火炉旁,问楚鲁是不是跟着火鲁嘎其在外面做了黑心的坏事?楚鲁说阿妈给我吃的是**,心怎么会黑呢?这几年,我一直呆在哈敦高勒(黄河)的那边,把灯盏挂在额头上,在井里挖一种黑糊糊的东西。楚鲁说把那东西搓成马粪一样大小的黑球球,可比牛粪火燃得旺,捧上几把能燃半日!
扎,真是神啦,我的楚鲁出息了。可是,楚鲁他在毡包里呆了三天,就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住了,就像远方的姑娘在勾他的魂儿,遥远的毡帐里为他亮着一盏灯。
再次见到楚鲁,天下正在大扫牛鬼蛇神。楚鲁带回来一个喝着黄河水长大的女子。那女子走出毡帐怕狗,进了毡帐又闻不得毡帐里的膻气,却偏爱我腕上的银镯,耳朵上的绿松石耳坠。
我把那些饰物摘下来送给她,心就像昏暗的牛皮灯笼,表面上不外露,心里却明白,那个黄羊般机灵的女子是容不下疯哥哥嘎如迪的。糟啦,给女人舀汤盛饭的楚鲁,怎么能做得了女人的主?
咳,楚鲁果真是被妻子绑住了手脚,管住了嘴巴。临走那天,他才背着妻子对我说了几句暖心话。楚鲁说,再过三年,他就把我们接到黄河那边去生活。结果呢,还不是一去不归,把我原本火热的心都等凉了。爱说谎的人,舌头即使是金子打造的也无用,楚鲁他呀,应该把诺言送给那些容易健忘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丢了一根针都要牢记十年的人!
珠拉坐在火炉旁,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险些忘了封火。
她惶惶不安地用铁剪把炉灰扒开,从帐前扯来一把细软的干草,按在还留有一点火星的火炉里,拉开炉门,爬在地上用力地吹了片刻,直到火苗渐渐燃烧起来,才将几块沾了黄油的木柈填在火炉里。
火苗欢快地燃烧着。珠拉坐下来,环顾左右,抚着蹦蹦乱跳的胸口说:炉里的火种灭掉了,人身上的血就要凝固的。天哪,这可不是好兆头!
话音刚落,珠拉朝着毡铺望了一眼,又惊惶失措地跳了起来。嘎如迪呢,他方才还在毡铺上坐着,唆罗着一根没有肉的羊腿骨,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
嘎如迪,嘎如迪!珠拉撩开帐帘,用昏花的老眼睃巡着,禁不住一拍大腿:天哪,我那敢把老虎当成绵羊戏弄的鲁莽儿子,怕是钻到黑色的梭梭林中神游去啦!
瘦弱的骆驼,游荡在梭梭林的边缘,身影被倚靠在地平线上的夕阳拉得很长。
珠拉提着牛皮灯笼,拎着蟒皮马鞭攀上高高的沙梁,俯看着脚下的梭梭林,未见嘎如迪的身影,便将沮丧的目光转向更远的沙漠。
枯死的胡杨,零星地耸立在沙尖上,扭曲的树干似惨白的尸骨。珠拉把牛皮灯笼挂在树桩上,慌张地从沙尖上滑下来,拢着嘴巴呼唤着疯儿子,迈着左右摇摆的步伐奔向骆驼。
双峰骆驼载着珠拉,穿行在松软的沙漠中,绕过一道沙梁,就精疲力竭地发出哀怨的尖叫,珠拉只好从驼背上滚下来,牵着骆驼走了一程。
天色渐黑,珠拉终于发现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宝日罕佛爷!她如获至宝地惊呼着,从驼背上滚下来,牵着骆驼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串脚印。脚印自东向西,忽然又转向南面的沙堤。
昨日的狂风,刀子一样将沙堤削得很陡。疲惫的骆驼卧在沙堤下,任凭珠拉抖动着驼缰吼叫,就是不肯站起来。
她撇下骆驼,精疲致极地爬到半坡,脚下一滑,身体就顺着下滑的黄沙滚到了堤谷。在身体扑向沙漠的瞬间,珠拉的手触到了一个硬帮帮的东西。她惊怵地把手缩回来,借着朦胧的光亮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具龇牙咧嘴的骆驼头骨。
她爬起来,抽尸般举起马鞭,绝望地抽打着脚下的黄沙,气咻咻地诅咒着:天上来的鬼,云里飞吧,地下来的鬼,风里走吧!珠拉老婆子我活到了76,望上你一眼就要难过九九八十一年!
珠拉从怀中掏出酒囊,仰天喝了一口,鼓动着双腮,“噗”地一声把嘴里的沙子吐在脚下,拖拽着两腿,再次爬上沙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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