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拉絮叨着,把抬卢从背上卸下来,愤愤地拍打着干瘪的胸脯,又说:你把疯儿子丢给我一个人,那日子是好过的吗?嘎如迪他像三岁的孩子那样难以管制,像一头疯骆驼那样听不懂人语,把这样的儿子撇给我,你的心就不感到愧疚吗?
珠拉指责完情人,从怀里掏出皮制的酒囊,恭恭敬敬地把囊中之酒洒在了尼玛的坟墓上:扎,醉在马上的人,怎么能一日无酒呢?谁说不是呢,我常常梦见你心烦意乱地醉倒在马背上。尼玛,你在梦里对我说,珠拉你喝吧,喝吧,酒是喜悦之神、幸福之源。可是,喝酒就能忘掉烦心事吗?为着疯儿子我也醉过,醒来还不是天天为着儿子揪肠扯肺!
酒是什么?酒是醉人的魔王!
珠拉这样说着,还是忍不住摇晃一下皮囊,把囊底的酒全部倒进嘴里。她用袍袖抹去唇边的酒渍,拄着膝盖站起来,望着荒凉的草原沉默半晌,说:好啦,好啦!为着尼玛的命根子,我得好好地活着,把嘎如迪一个人丢下,看着他被白毛大雪埋了,我死也不会闭眼!
珠拉把体大口小的抬卢按在水中,水就打着缓缓的涡流注入抬卢。
去年,我还能背起半桶水,现在连半桶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明年谁来给嘎如迪背水吃呢?不知不觉中,河水已注满抬卢。她把抬卢立起来,将水控掉半桶,拽了几下仍觉力不从心。她按着两肋喘着粗气,沉重的喘息中夹杂着尖细的齁声。
歇了一气,她把弯曲的老腿叉开,用力去拖抬卢,没能将抬卢拖出来水面,人却仰面跌坐在河边,青色的靴子也湿了一半。
珠拉呆坐片刻,用袍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将身子伏在草地上叩了九个响头说:长生天哪,珠拉我向您合掌祈祷,再三跪拜,虔诚地索求那禳灾的甘霖,使我的生命像金刚一样长寿吧!
灰白的头发从缠巾里脱落出来,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把花白的头发草草地盘在脑后,用缠巾把头包好,这才摇摇晃晃地背着抬卢站了起来。
毡包中央的火炉里,埋着昨夜掩好的火种。
珠拉把牛粪添在炉里,火焰很快就燃烧起来。火光映着她的脸庞,木然的脸就渐渐活泛起来,有了一丝生气。
有火就有生活。
只要火炉里的火还在燃烧,铜壶里的奶茶还在沸腾,她就要为疯儿子活着!
奶茶的芳香,弥漫在破旧的毡包内。珠拉跪在炉前,用铜勺不停地扬着茶,呼唤着嘎如迪:起来呀,我的命根子,神火已照进我们的毡包了。嘎如迪探着头,呆滞地望了一眼珠拉,口中发出“哦哦”的回应。毡包内有一双活人的耳朵在听她说话,这使得她感到十分高兴,昏花的老眼顿时燃起欢愉的光焰。
呼咧,呼咧!
呼咧,呼咧!
天边的祥云把福瑞带来了,
美好的日子把心儿映亮了。
……
珠拉扬着茶,兴奋得几乎就要随着扬茶的节奏唱起《招福歌》,嘎如迪就从毡铺上跳下来,撩起袍襟,把黄澄澄的尿水撒在了奶桶里。
牛奶是草原的精华,造孽呀,你怎么能用不洁之物玷污圣乳呢?把我气死了,你的好日子就来了!珠拉举起铜勺,冲着呵呵傻笑的疯儿子挥了挥,又气馁地把铜勺摔在火炉上,气咻咻坐在了火炉旁。
也许是不安的缘故,年轻的珠拉常常梦见尼玛。
白鼻梁骆驼早就老死了,睡在下界的尼玛也成了酒鬼。梦里的尼玛,总是心烦意乱地牵着白鼻梁骆驼,迈着歪歪扭扭的醉步,手里握着皮制的酒囊,游荡在幽蓝色的夜幕里。
一日,醉意微熏的尼玛抚摸着珠拉的手,感慨地说:给可怜的嘎如迪添个弟弟吧,那样的话,我们才能闭着眼睛死呀!
珠拉说:是呵,地上的人,谁能喝到长生的圣水呢?我一定要生一个背得起嘎如迪的男孩,不然,就是死了,我也要过着流泪的日子!
月光之夜,挑起珠拉的情欲之火。醒来,珠拉看着天窗,抚摸着平坦光滑的腹部,遗憾得直摇头。
我的尼玛,在我的双乳尚未干瘪之前,在梦中与我相爱吧。
珠拉日日在乞盼中入睡,直到梦中之马把她带进美丽的秋色中——
沉醉的夕阳,将额济纳两岸的胡杨林映得一片斑红。珠拉向上望去,金色的阳光透过树隙打照着黑粼粼的河道,光亮在水面上摇曳着,好似点点明镜。
珠拉划着牛皮筏子,寻着一阵歌声,钻出金色的河道,终于见到了岸边的尼玛。
落日西沉,彤云渐次殒没。
远方的景致幽深无际,胡杨树下的篝火欢快地跳跃着,把近处的河水映着一派火红。尼玛的笛声在寂静的河岸上回荡着,悠长柔和,把珠拉带进幽幽的梦境。
那是珠拉与尼玛最初相爱的地方。
通往情欲之乡的笛声,让珠拉突然想起,那不是死去的情人,而是活生生的尼玛。仅凭笛声,珠拉就能猜想出,那是一个想往世俗生活的年轻喇嘛。
珠拉说:一定是我的歌声引诱了你。
尼玛抚摸着珠拉的脸,展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从甜美的梦中醒来,珠拉把黄油涂抹在毡人的嘴巴上,踏着露珠来到尼玛的墓前,将一碗洁白的鲜乳摆放在祭台上:我的尼玛,我日日给你敬献鲜奶,可你在梦里冲着我笑了一下,就牵着白鼻梁骆驼走了,眨眼间就变成了摇摇晃晃的醉鬼!
——可怜的嘎如迪,是个一日无母便无法存活的孩子!珠拉,找一个相爱的人成家,为嘎如迪生一个弟弟吧。
珠拉哑然无语,惊慌中竟跌坐在胡杨树下。
不安和孤独,是困扰珠拉的两只犄角,不安代表着尼玛,孤独代表着珠拉。两只犄角常在她的脑海里互相顶撞,勾魂也好,落魂也罢,都是为着疯儿子。她想起那熟悉的声音,不过是臆想中的尼玛在说话,就抖落身上的尘土爬了起来。
珠拉准备离去时,听到一阵贪婪的吸吮声。她惊诧地回头望去,一个高不过勒勒车车轴的男孩正趴在祭台上,用双手捧着奶碗,像一个多日未吮母奶的小驼羔,贪婪地喝着碗里的鲜奶。
褴褛的衣袍罩着男孩弱不禁风的身体,篷乱的头发几乎摭住了他的眼睛。珠拉转身奔到男孩身边,怒气冲冲地吼道:懒鬼家的孩子嘴馋!今天偷吃了亡灵的祭品,明天就要去偷活人的骆驼!
男孩把碗移开,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珠拉夺下男孩手中的奶碗,蔑视着他说:难道,你的阿爸没有警告过你吗?和睡在下界里的人争吃一碗鲜奶,是可耻的事情!你呀,简直就是一匹没有经过吊驯的小野马!
男孩怯怯地看着珠拉,无语,裸露在袍摆下的两条小腿微微颤抖着。炎热的夏季,他的脚上竟套着破旧的毡靴。他无所适从地站在祭台前,胆怯地看着珠拉,不停地用露在毡靴外的脚趾抠扯着草地。
珠拉蹲下来,撩开男孩额前的乱发,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告诉我,你是哪座毡帐里的羔羊?
男孩用舌头把唇边的奶液舔净,茫然地摇了摇头。
天哪,大慈大悲的佛爷显灵啦!珠拉把双手搭在两胯,受宠若惊地搓了搓,将男孩揽在怀里,惊喜地端详着男孩说:扎,肯定是宝日罕佛爷可怜我和尼玛的一片苦心,才让你这不知父姓母名的孩子扑到了我的乳下!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鲜嫩的奶干,塞在男孩的嘴里,捧着他的脸,重重地吻了几下:就叫你楚鲁吧,石头的意思,长大了,一定是条结实的汉子。
珠拉说完,兴奋地跳起来,把楚鲁按在尼玛的墓前,自己也跪在了草地上。极度的兴奋,使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我的尼玛,你听到了没有,尼玛,我的尼玛!苍天做美,我们的嘎如迪有了弟弟啦!
聪明伶俐的楚鲁,冲散了珠拉心中的忧郁之水。他是上苍送给珠拉的宠儿,是珠拉昼夜哼唱的轻快歌子。
额济纳丰美的草场,哺育着珠拉的畜群,滋润着她的歌喉,想一想未来的日子,她活得更有朝气了。她把崭新的布靴套在楚鲁的脚板上,心里就响起安魂的曲子,再也没有惧怕的事情了。
帐壁上的毡人早已被烟火熏黄了,经年的供奉与喂养,使毡人在珠拉的心目中具备了生命的秉性,长久地存活在她的毡帐里,成为她一生相倾的偶像——尼玛的化身。夜里,珠拉面对毡人坐在昏黄的羊油灯下,给尼玛倒上一碗马奶酒,恭敬地摆在了矮桌上:喝吧,这是喜悦的酒。
珠拉翻动着绣花的靴帮,手中的彩线随着她的手臂上下飞舞。在安静的夜晚,一边绣着靴帮,一边下意识地端起碗,品尝着敬献给尼玛的马奶酒,说一说内心的乞愿,对于珠拉来说,简直就是和尼玛共尝生活的丰宴。
——我的尼玛,你该知道的呀!我的楚鲁是个苦命的孩子,我要善待他,把甘甜的乳酪,撒在他成长的路途上,那样,我们的疯儿子才能骑着幸福的马儿远离尘世,从此不再受那病魔的困扰。
——你在衷心的赞美我,我真高兴!是呵,我要把楚鲁养育成强壮的男子汉,还要给楚鲁攒下厚实的家底,娶上一个贤良的女子,瓦罐里的黄油总是满的,铜盆里的酸奶漾出盆口,口袋里不缺炒米,锅里不缺鲜美的羊肉。
——是呵,善良的阿妈,养育出来的孩子也是善良的。楚鲁睡着了,你知道我望着他在想什么?我总是这么想,在我活着的时候,让楚鲁亨尽阿妈的福乐,为他榨尽一生的**,用我一辈子的劳苦,换取嘎如迪后半生的幸福。
——我的尼玛,我不敢有太多的奢侈之心,只求楚鲁在我死后,为我们的疯儿子献上一捧鲜嫩的青草,可怜的一碗**,不使那粗暴的大雪,肆意地拍打着我们的疯儿子,不使那无情的风雨,狂躁地抽打着我们的疯儿子,在嘎如迪闭上眼睛的时候,为他鞴上一匹烙着经印的好马,或者是一峰上乘的骆驼去赴那黄泉的道路。
珠拉收起绣花针,酒碗总是空的,就好似真实的尼玛从帐壁上走下来,坐在矮桌的对面,眼睛随着珠拉的手起起落落,怀着欣慰的心情喝光一碗甘酿,情意绵绵地拍拍珠拉幸福的手背,消失在昏黄的灯光里。
和梦幻中的尼玛对话,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但珠拉从不这样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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