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沙堤上,向下望去,表明生命迹象的足迹已被夜色淹没。她躬着身子,前仰后合地喘着粗气,肺部发出“啾啾”的响声。待到胸部平缓时,她压抑地长叹一声,双膝一软,倍感凄凉地跌坐在沙堤上,拍打着膝盖呼唤起来:嘎如迪——,阿妈的双乳干瘪啦,可为你担忧的心还在跳着哪!你呀你,简直就像自咬胎衣的狼崽子,活活在掏我的心!
珠拉咬着下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远方望去。
月光下,枯死的胡杨零星地分布在沙漠中,依稀可见,悬挂着牛皮灯笼的那株胡杨已不见了。
她不停地呼喊着,跌跌撞撞地寻找着儿子的影踪。
她那暗哑的声音在沙漠中回荡着,被黄沙撕成碎片,忽长忽低地回响着。
太阳从沙尖上冒出来,纵横交错的脚印布落沙漠。珠拉已分辨不出哪一串是疯儿子的脚步,哪一串是自己留下的脚印。
漫长的跋涉,消耗着她的气力。
她把头垂下来,用巴掌狠狠地掴打了一下额头:怪谁呢?还不是胡思乱想地把儿子抛在了脑后,连疯儿子都没看住,我还有脸活着!
珠拉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搓了搓布满沙尘的脸,在双手从脸上移开的那一瞬间,望着前方,竟张着嘴呆在那里。早已燃尽的牛皮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她苦苦找寻的疯儿子就倚着那株枯死的胡杨,用痴呆的眼睛望着自己。
她望着疯儿子,用破翁般沙哑的声音,长呼了一声“宝日罕佛爷”,便像一株骤然倒毙的骆驼,仰面瘫倒在沙滩上。
疏松的沙子被晨风吹了起来,扑袭着珠拉。她撑起身子,蠕动着爬到了儿子的身边,一把抓住了疯儿子的手。她跪在儿子的面前,不停地亲吻着儿子的额头,然后才伏下身子,把脸庞埋在儿子的掌心里,喃喃地说:苍天保佑,我的儿子,罪恶的沙漠没能夺走你的性命,你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没有痛骂,没有责怪,珠拉牵着疯儿子,一路踉跄,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她把一碗拌了炒米的酸奶捧给儿子,悲伤地看着吃得咂咂有声的嘎如迪,酸楚的老泪终于从沉陷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初冬的寒风,吼吼地叫着。
浩瀚汹涌的沙海仍在推进,额济纳河不久就会彻底断流。尼玛的坟墓掩埋在黄沙之中,只露出拴着两片肩胛骨的半截幡旗杆。
如果不是白森森的两片肩胛骨还在风中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珠拉已分辩不出何处是尼玛的墓地。
珠拉老了,已经背不动盛水的抬卢。
多日未用的抬卢布满了尘土,歪倒在草地上,任凭狂风吹袭着。
嘎如迪正以狂人的速度,在龟裂的大地上奔跑,蓬乱的头发,似一堆荒草在风中飞舞。
帐前的乳牛发出饥饿的哞叫,不停地缩动着空瘪的肚囊。
两峰骆驼伫立在沙漠的边缘,茫然四顾,不知到何处觅食。一峰缓缓骆驼倒下了,用深邃的眼睛看着遥远的地平线,静静地躺在沙漠里听天由命,已接近死亡。
它们还能支撑几天呢?有一天,凶猛的秃鹫会嗅着朽肉的气味而来,坠落在骆驼的尸体上。
想起荒漠中又将增添三堆白骨,珠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天空没有飞鸟,大地一派苍黄。
末日的恐惧攫噬着珠拉。
刺骨的寒风,锥着她的四肢,痛的是骨,醒的是心。
她提着小小的铜壶,缩着瘦俏的两肩站在帐前,悲苦地仰望着苍天,那神情分明在向苍天讨要一份平安。
嘎如迪跑累了,轰然倒在大地上。珠拉重重地“嗨”了一声,丢掉铜壶,扯起帐前横杆上的白毡朝着疯儿子走去,使尽全身的力气将儿子拖到毡片上,拉纤一样,歇歇停停地将儿子拖进毡帐。
嘎如迪在沉睡,无知的脸庞上挂着不知人间疾苦的满足之感。
珠拉望着帐壁上的毡人,焦虑的眼睛在流血:你用最后的一丝气力亲吻家乡的土地时,我像倔强的山石一样,未曾流下一滴眼泪。现在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看到我们的生命之泉被沙漠无情的吞噬,一想到我们的儿子因为双亲的离世而成为失怙的孤驼,泪水便涌出我昏花的眼眶?我的尼玛呵,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才好呢?我真想把嘎如迪拴在帐前的栓马桩上,可他生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
傍晚,风息了,荒漠死一般的寂静。
珠拉点燃羊油灯,把皮制酒囊里的酒倒在碗里,望着帐壁上的毡人,轻轻地呼唤着尼玛,情人的身影便从灯影中隐现出来。
她看着尼玛,把一双青筋突暴的老手摊在矮桌上,悲哀的目光里布满灾云:我的尼玛,宝日罕佛爷要收我呢,算起来,我离黄泉只有一步之遥了。门前没有吠叫的猎狗,圈里没有哞叫的乳牛,帐前的草滩就要被黄沙吞掉了,在乳牛挤不出一碗**的时刻,我还苦苦地等什么呢?生在绿洲,死后却被黄沙埋掉,这就是额济纳蒙古人的命运哪!尼玛,我陪着你走到头啦!
尼玛端坐在矮桌旁,铅灰色的脸庞在灯影中跳荡着。他悲戚地看着珠拉,泪水像冷泉一样流淌着:珠拉,我是一个灵魂游走在故乡的亡者,只能成为你心灵深处的影子,像无时不在的风儿一样,在你的眼前晃动着。我的心也在流血,我想把疯儿子扛在肩上,卸去你肩上的重石,可是……
尼玛,你不要再说了,一个无筋无骨的亡灵,怎么能够承担起活人的重量!我曾经怀着大地般长久的心愿,祈盼着楚鲁的归来。如今,楚鲁把我们忘了,地平线上再也不会出现吉祥的光芒啦!这些年,只有好心的阿尔斯楞还记得我这个孤老婆子,若不是靠着他的恩赐,我们的酒囊早就空了。扎,愿长生天像疼爱自己的独生子那样,保佑善良的好人吧!
珠拉拍打着袍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柜子里掏出两个棕色的玻璃瓶,回到了矮桌旁。去年冬天,好心的阿尔斯楞顶着白毛大雪来看望珠拉,知道她常常为着疯儿子失眠,就给她带来了几瓶白色的药片。
阿尔斯楞说:长夜难涯的夜晚,吃上两片,睡魔就会把失眠者的困苦赶走。临走时,他把药瓶揣在珠拉的怀里说:珠拉阿妈,一定要把药瓶藏好呵,若是让嘎如迪哥哥逮着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上个月,一场大雪冻死了我家八只羊,我家的女人哭了一天,歪着腮帮子躺了半天,一时想不开,就趁着我在帐外扒羊皮的时候整整吃了半瓶,若不是苏木(乡)的医生给她灌肠洗胃,她早就丢下我和儿子,一路睡到下界去了。
珠拉用颤抖的双手将瓶盖拧开,把药粒倒在一个小小的石碓里,用木杵捣碎,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巴,冲着灯影中的尼玛凄然而笑:我吃过几次,神啦,一觉睡到太阳照进毡帐,连梦神都不曾打扰我。我知道,你不想阻拦我。是呵,火里死的人,水里淹不死,一睡不醒,也是我和疯儿子的福气。
毡铺的一角扔着几件男式的布袍,她一件件地提起来,仔细地瞧看一番,不甚满意地丢在一旁,最终将一件蓝色的布袍拿在手中,挪到疯儿子的身边。
她扯着儿子的胳膊用力地摇了摇:起来吧,我的孩子,你阿爸牵着白鼻梁骆驼在帐外等着我们呢,跟着它,我们就能回到遥远的额济纳草原。
铜钵里还有一些酸奶。珠拉将捣碎的药粉拨在铜钵里,用筷子搅匀,端到疯儿子的枕畔。嘎如迪坐起来,木讷地看着母亲。她将布袍套在疯儿子的身上,用牛角梳子将儿子的一头乱发理顺,把酸奶送到儿子的唇边。
珠拉看着儿子一口气把酸奶喝净,将儿子搂在干瘪的怀中说:天底下,有谁会像阿妈这样对你不弃不离呢?我的孩子,腾格里天神已经将死亡的天梯降落在阿妈的脚下,不是阿妈要毁你性命,而是阿妈再也没有力气照顾你了。
呔呔,
风在帐外狂舞着,
阿妈为你守着呢。
呔呔,
雪在天上飘荡着,
阿妈为你摭着呢。
……
珠拉一唱三叹地唱着,像哄着入睡的孩子,轻轻地拍打着儿子的脊背,悲伤的泪水点点滴滴地打在儿子的头发上。嘎如迪枕着母亲的膝盖睡着了,呼吸均匀,面庞无忧无虑。
她把枕头抻过来垫在儿子的头下,将脸庞扭向一边,压抑地长叹一声,不竭的母爱也随之全部耗尽了。
她撑起身子爬到火炉旁,点燃三炷香,跪在火炉旁,虔诚地将香火举过头顶,进行她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次顶礼膜拜,而后提起铜壶,毅然把火炉里的火种泼灭了。
珠拉重新回到矮桌旁,闭着眼睛把一碗烈酒全部喝光,睁开浮肿的眼睛。她看着在灯影中飘忽不定的尼玛,目光已是血泪淋漓:在泪水尚未枯竭的时候,尼玛你哭吧,哭吧哭吧,为着昔日的额济纳草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说完,她将所有的药片装在酒囊里,用力地摇了摇,像饱饮人间最后一碗佳酿那般,将烈酒全部倒在碗中,仰天而饮。
珠拉拽着儿子的手,倚着留有余温的火炉,生命就像头顶上的那盏羊油灯,无力地跳荡着。
可是,当她将目光转向帐外,她那布满皱纹的额头突然间便舒展开来,眼睛里散放出奇异的神采——
一颗胡杨倒下了,另一颗胡杨又复活了,转霎间,额济纳河畔就生长出遍地的胡杨。
晨光给茂盛的胡杨林镀上一层金黄的色彩,明快而又暖人,它们和宽厚仁慈的太阳一样,从未因贫贱吝啬过荫翳。被称之为“毛敦汗”的梭梭林,就像高贵的皇帝,开放出漂亮的花朵。
珠拉骑着记忆之马,牵着儿子,又走进遥远的岁月。
宽广的额济纳河,闪烁着蓝色的光泽,似一条郎翠大哈达,从葱郁的绿洲间蜿蜒而过。
河水泠泠,宛若悦耳的琴声。
尼玛的毡帐倒映在水中,标志着生命迹象的炊烟正缓缓升起,宣告着黎明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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