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是把两腿插在爷爷裤裆里长大的关东汉子。
我那生在江南灵秀之地的妻听了,就歪倒在床榻上,笑得前仰后合。
妻笑我粗俗,不够绅士。
我说,我的骨子里流淌着关东庄户人的血,有三代洗不清的俗气,我当然成不了真正的绅士。
我小的时候,穷的没有被子,只能佝偻在爷爷长至胸部的大抿裆裤里,光着身子躺在滚烫的火炕上,把脚丫插在爷爷柴火棒一样干巴巴的两腿间,肩上搭着白茬老羊皮袄睡觉。
别笑。
我想说的是一段活生生的现实,那是我关东父母的缩影,也是很多关东庄户人家的缩写。
我的妻生在江南水乡,长在城市。
妻出生的故乡,有明亮的涧水,回旋的碧流,纡徐舒缓的田园。我羡慕的不是那小桥流水式的安谧生活,倒是羡慕妻自幼就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夏日的黄昏,我和妻打着油伞,沐浴着江南的烟雨,听雨,听鸟。那鹧鸪的叫声,听来令人有些伤感,但在那些极致的景物映衬下,凄迷就淡了许多。
我的妻已很久没有回到太湖边。她坐在乌蓬船内,用细软的乡音与摇撸的老船公交谈,或在幽远飘渺的意境中,无声地赏那沿岸的风景。
我出生在苍茫寂寥的关东平原。门前有条瘦河,房后有道沙坨。小时候,我执意要做一个放猪娃,娘恨铁不成钢,用烧火棍把我撵到学校去,又用长杆的烟袋杆不停地教训我,竟把我逼进了大学校门。
在科学统治天下的年代,我的学识让我拥有了我儿时想要拥有的一切。套用一句被有钱人道烂的话:我很穷,穷得只剩下钱了。如果我把我真实的姓名当众抖落出来的话,我的名字也许在三小时后,就被劫匪用枪钉在死亡的名单上。
余下的,还有一些什么呢,也许只有一身浮燥。于是,我让妻在乌蓬船上游荡,自己在湖边钓鱼,用静默的方式,俯首于自然的姿态,洗一洗沾附在我身上的城市风尘。
这会儿,妻因我没有与她一道游湖,便存心扰我,把乌蓬船划过来,荡过去,采一把莲蓬砸在我的身上,摘一捧菱角丢过来搅我,终将那一颗钓鱼的心搅散了,扰乱了。
想来就是六根不净,就上了妻的贼船,一道游湖去了。
妻说,乌蓬船是她祖先的家。
那时候,每当夜幕降临,太湖的码头上就泊满了星棋般的乌蓬船。
太湖人家的女子们在船上升火做饭,在湖边织补鱼网,夜里就和自家的船老大在船上歇息。妻说,她外公、外婆成亲的那天夜里,把船驶离了嘈杂的码头,当码头上的灯光变成远方的星星点点,才停止划动,让乌蓬船随着水波轻轻摇荡。
妻不道明这内中的原因,但我已明了,那是远离喧嚣的渴望,独立自寻的航程,同时也是制造快乐的过程。那段航程,拖着潮起潮落的情爱浪花,在泊着清风明月的水中飘摇着,想来都是一种幸福。
妻说,你不明白,那幸福里掺杂着很多辛酸,很多无奈。
我说,这算什么。我妈年轻的时候,连一个乌蓬船那样的独立空间都没有!
我问妻,你知道吗,关东人三代人伙居在火炕上的生活状态究竟是怎样的?
妻当然不明白,公婆与儿媳、小叔和我伙居在南北两铺炕上的日子,将是怎样的尴尬,怎样的无奈!
我哭嚎着从母体呱呱坠地,最早接纳我的,是关东的一盘土炕。
而后,我就被接生的奶奶用三角形的红色尿布喜气洋洋地裹了,用布条把四肢捆牢,放到摇篮里,吊在了两盘土炕中间的房梁下。
房梁上拴了一条红布,寓意着喜气。穿着青衣打着裹腿的奶奶盘坐在南炕上,把破烂的布头按在炕桌上,口里含着水,噗地一声,均匀地把水喷到褶皱的布上,抹平抻开后,把黄澄澄的玉米面浆糊涂抹在布上,一层层的粘好了,就按在墙壁上,等袼褙自然风干了,妈妈就用它来剪鞋底、鞋帮。
妈在北炕上纳鞋底,伸出脚来一拨拉,那摇篮便不停地悠荡起来。
我躺在摇篮里,盖着腥膻的羊皮袄,闻着从土炕里散发出来的生烟气息,看着悠来荡去的红布条,浑噩茫然地度过半年,便从呼来唤去的声音里,来来去去的身影中,逐渐地认识了一些面孔。
结着两根麻花辫子,生着一副白嫩面孔,长着两只大脚片子,撩开蓝花偏襟小袄,用浑圆的双乳奶我的,是我的关东妈妈。
腰间扎着麻绳,戴着狗皮帽子,脚上蹬着靰拉,裹着一团冷气归来,用狗蛋蛋连连呼唤我的,是我那方脸盘、红脸膛、鼻子高挺、嘴廓棱角分明的关东爸爸。
穿着打了补丁的厚底毡靴,头顶棕色双耳毡帽,一年三季披着老羊皮袄,穿着裤腰极长的抿裆棉裤,用布满老茧的手触摸着我的脸蛋,用满身烟味熏我的是爷爷。
常守在摇篮旁,端着长杆烟袋,一边香滋滋地抽烟,一边用浑朴而又慈祥的目光端详着我,总也闻不够摇篮里的尿臊气味,品不够我的奶腥气,当然就是我那双鬓已生白发的奶奶。
与我们吃一锅饭的,还有我的小叔。
我爸妈结婚那年,小叔已年满16,在生产队里放马,一天只挣半个工分,屯里人都叫他半拉子,或者小牛倌。
小叔在我年满七岁的那年冬月,死在生产队的那铺可容纳几十人的大火炕上。
那一年,小叔刚满23岁。
小叔轻易不归家,我对小叔的印象很模糊,清楚的,倒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惨白的两只大脚丫。
真正属于我的回忆,是我离开摇篮后,睡在土炕上才逐渐开始,逐步清晰起来的。
我家住的是干打叠的马架子房,外屋架着两个锅台,里屋盘着间隔只有一米五的两铺火炕。爷奶和16岁的小叔住在南炕,我爸妈睡在北炕。
北炕的炕梢上架着一座四开门的炕琴,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炕柜。炕琴的门上描着很媚很俗的花鸟。这是我家唯一的家具,是我爷提着马鞭斗地主时分来的。
夜里,爸妈的头顶上,齐着炕沿扯了一道蓝花的布幔。白天拉开布幔,老少三代人在一个炕上架了炕桌吃饭,坐在一铺火炕上合计着家中的大事小情,夜里合上布幔,世界又是两个了。
我爸叫成帮,我小叔叫成群。爸妈没结婚之前,小叔与我爸一道睡在北炕上。
结婚之后,和爷奶一块睡在南炕上的小叔就凭添了一个坏毛病。夜里,北炕上的布幔一落下,小叔就变得格外亢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布帘不算,还支楞着耳朵听北炕的动静,夜也起得勤。
煤油灯一熄,北窗下就常常成为小叔风雪不惧的坚守阵地。
北窗不大,贴着粗糙的窗户纸。月光惨白的夜晚,小叔的影子清晰地附着在北窗上,支楞着被月光放大了的耳朵,那喘急的气息,把糊在外面的窗户纸吹得瑟瑟有声。
这毛病让我妈恨之入骨,也让我爸难为情。睡在北炕上的人,可以瞧见在北窗外窃听的小叔,小叔却摸不到北炕上的人影。
通常,我爸都会尽力隐忍着,不会理睬坚守在北窗下的小叔。
直到有一日,小叔用舌头尖把窗户纸舔透了,用渴求探知神秘世界的一只眼睛,窃视着北炕上的动静,我爸才红了眼,猛地掀开北窗,扑出去把小叔按在后院的辣椒地里,用拳头把小叔教训了一通。
我爸揪着小叔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你个十几岁的小嘎牙子,贼猫子似的站在北窗下听啥?
小叔梗着脖子说:我又不是聋子,长着耳朵,你凭啥不让我听。
我爸照着小叔的腚上踹了一脚:不要脸的东西,听就听了,为啥还要看。
小叔翻愣着白眼说:不让看,那你就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当鼻涕泡踩喽。
我爸急了,伸出拳头,照着小叔的脸就是一炮。
小叔像被人宰了一刀,捂着眼睛嗥地一声跳起来,不住嘴地叫嚣起来:装啥正经,你还是我哥呢!我啥都看见了,我看见你的屁股啦,你媳妇的**我也看见啦,白嫩嫩的,直晃眼……
我爸一鼓作气地跑回来,抓起房檐下的铁锨,气得要铲小叔的脑袋。小叔怕吃亏,一个猛子扎进辣椒地,捂着半张脸从墙豁里窜出去了。
小叔一夜没归家,奶也在南炕上叹了一夜气。
第二天,小叔趁着家里人都出工的间歇,捂着一只乌青的眼睛,悄悄溜回家把铺盖卷扛到生产队,与光棍老马倌搭伙去了。在那之后,小叔除了过年回家吃上一顿团圆饭,就很少回家了。
我奶想小叔了,就去马棚看我小叔,总免不了拉住小叔,劝小叔回家。
每一次,小叔都会犟生生地抓牢炕沿说:我回家干啥?我和大马倌伙在一个被子里睡觉,住得好着呢!
我奶说:你瞅瞅,袄袖都露棉花了,棉袄里的虱子都滚成球了。虮生虱,虱生虮,你等着让虱子把你的血吸干了呵?
小叔说:我愿意,我哥掐着半拉眼睛也看不上我!怎么活,都比住在咱家的南炕上舒坦。
我奶用袖口抹着眼泪,唉唉三两声,知道小叔执意不归家的真正原因,就不再劝了。
接下来,奶就把小叔的棉袄扒下来,把小叔按在被子里,把开了花的棉袄翻过来,给小叔抓虱子。虱子多得抓不过来了,我奶就找来一个空酒瓶子,把棉袄按在炕沿上,用酒瓶子用力擀那成串的虱子。那些喝足了血的虱子,被酒瓶一捻,就发出成串的“咯嘣”声。
那天夜里,坐在炕头上的小叔和盘腿坐在炕梢的马倌吵了一架。
小叔把手伸到打着补丁的棉袄里,不停地挠着痒痒说:都怨你,把虱子都招到我身上了。
马倌说:你血嫩,虱子不吃你吃谁?我这身老肉干巴巴硬邦邦的,咬一口,虱子都嫌硌牙花子。
小叔说:你是富农,我是贫农,你个老光棍子敢这么和我说话!
马倌斜愣着眼睛说:别急,再过三十年,你八成也得熬上一个老光棍的美名。
小叔咂咂嘴巴说:你是富农,我差啥娶不上媳妇呀。
马倌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打了一个哈欠,挤了挤发涩的眼睛,欠起身子放了一串响屁说:你根红苗正,三代光着膀子睡炕席板,祖宗八代红得发紫。你小子模样周正,身子骨也壮实,啥也不差,就差一铺火炕,你家要是多一铺火炕,你能跟我这个富农搭活计,抢炕头?
小叔被马倌呛白得没了话,盘腿坐在炕头,鼓着胸脯喘了半晌粗气,把枕头砸在马倌的身上说:你离我远点儿!知道呗?生产队的炕是社会主义的炕,我是贫农,我不睡炕头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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