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入八十岁时,长期捆在马背上的双脚已经僵直得再也翻不上马背了,可他还是拖着两条弯曲僵直的老腿,天天去给科里奇叔叔的墓堆垒石,直到他进入八十三岁的生日。那一天,父亲舒心地喝下了一壶酒,捋着银白色的胡须,容光焕发地对我说:‘我的儿子,我的心宽敞啦!长生天就是今天把我招到上界,我都愿意骑着那屁股上烙着经印的马,跟着天神上路!’
“母亲,您在我父亲的毡帐里生活了十年,但您一直不知道,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那爱您所爱的父亲,一个一生也不懂得用花言巧语去迎和女人的父亲,心中却盛着一份沉甸甸情感的父亲!”
“父亲故去时,因为不让您留给父亲的那块白色盖巾成为他三生的疼痛,我把贴在父亲胸口的那块白色盖巾掏了出来,就当那是您留给儿子的唯一念物。”贝伊尔说完,从毡帐一角的箱包里取出一个绣花褡裢,托在手上说:“母亲,您还记得吗,您临走进悄悄塞在橱柜里的这个绣花褡裢?我成亲的时候,正是家业穷困潦倒的时候,父亲把您留下来的那几件饰物强行塞在我的手里,让我给妻子戴上,但我的妻子知道,那是她从未谋面的吉尔吉斯婆母戴过的饰物,她怕佩戴那些饰物会勾起父亲的伤心往事,所以就原封不动地保存到今天。”
“记得。那是我许给你父亲再娶一个好女人的心愿,我怎么能忘记呢。”苍老的珠吉穆把褡裢贴在脸上,鲍尔吉夫爱的掌记触痛了她麻木的心。
如果不是鲍尔吉夫那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很难说得清楚,自己是否会有勇气走出久居十年的毡帐,揪着心肝与幼年的儿子诀别。
珠吉穆痛苦了一生,孤独了一生,挣扎了一生,但最终的结局却是她在梦中也无法料到的。
夜里,她在儿子微微的酣声中走出毡帐,来到科里奇和鲍尔吉斯的墓冢旁。
她像游走在夜幕中的幽灵,拖着行将老去的躯壳,数点着两个墓堆上的石块,衡量着这两个男人在她心里的份量,左右盘点着自己的情感。
她返回伊塞克盆地的第一夜,就住进了吉尔吉斯商人赫吉尔为她准备的帐篷。
那是一座极为漂亮的帐篷,帐内铺着用彩色条带缝织的柔软骆毛毡垫,奢华的布哈拉地毯以及贴金族(土库曼族)用各色花线编织的坐垫。紧贴帐壁摆放着俄国的家具,生活用品中,有考究的中国瓷碗、俄国的玻璃杯、晶莹剔透的玻璃盘、银制的刀叉、代替盘子的木制大碗、各种食品罐和漂亮的小锦匣,还有精美的布哈拉铜壶、洗脸盆。家具对面摆放着俄式沙发,上面铺着拼花的高级缎被,扶手上搭着精制的丝织苫布。
赫吉尔家的老年女仆为珠吉穆准备了一套吉尔吉斯服饰。在女仆的叮咛下,珠吉穆到隔壁的帐篷换上了绸裙,套上了吉尔吉斯长裤,把白色的盖巾戴好,再次返回帐篷时,赫吉尔正坐在沙发前的贴金地毯上,用灼人的目光看着她,并用热情的语言问候了她。
赫吉尔离去后,女仆对她说:赫吉尔是吉尔吉斯阶层中高贵的“白骨头”,他先天的才智和富裕的家族为他日后的发展创造了便利条件,使他很快就成为首屈一指的富翁,如果不是赫吉尔把你带回部落,福星就不会这样自在地照耀在你的头顶,赫吉尔是你的导向之星,珠吉穆,感谢他吧!
在女仆的陪伴下,她喝了一碗马奶,又搭配着白糖、葡萄干、桃干、油炸面食和塔什干水果糖喝了一碗中国茶,然后饱食了一餐用羊尾油、羊肉、葱和葡萄干拌在一起的美味抓饭。
第二天早餐时分,赫吉尔身穿金线缝的高级长袍,头戴圆顶金丝边的貂皮丝绒帽子,领着二十多岁的儿子卡乃再次光临了她居住的帐篷,还带来了可口的马肉。头戴天鹅绒帽子的卡乃用白洋洋的眼光打量着她,嘴角渗出一丝蔑视的笑意。她用盖巾摭着脸,在女仆的催促下说了一些感激赫吉尔的话,但那时,她并不知道赫吉尔的妻子已经故去一年多了。
在那之后,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赫吉尔就常常陪着她坐在帐篷前的篝火旁,把前面的伊塞克湖当成金杯,把夜色比作美酒,极富激情地给她朗诵波斯诗人哈菲兹的情诗,偶尔还会尖声地喊道:让我们活在哈菲兹的爱情与美酒里吧!
那段时光,回归祖国的珠吉穆重新找到了属于吉尔吉斯人的浪漫,找到了甜美生活的乐趣。
一年之后,她成了赫吉尔的妻子,卡乃的继母。
然而,她一度拥有的甜美生活反而因此失去了,包括她企极爱情的心。赫吉尔是一个生活在爱情与美酒里的人。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会用动人的语言表达他热烈的爱情,反复地用“我爱你”来取悦她的心,而离开帐篷后,很快便钻进美貌寡妇麦伊孜的帐篷,与麦伊孜勾肩搭背地一道品尝美酒,消遣他永远也释放不完的欲望。
赫吉尔与麦伊孜调情,珠吉穆可以背过身去,用冷漠去回击这个对爱情不忠的人,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卡乃无休无止的羞辱。赫吉尔离开帐篷的时候,性情刁酸的卡乃总是摇晃着胸前的俄国金壳怀表,趾高气扬地辱骂她是“黑骨头”出身的平民,意在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呆在“白骨头”的帐篷里。
美貌淫荡而又无德的女人,是醉人的酒。
赫吉尔喝尽了麦伊孜的欲望之酒,必定会伤其筋骨。珠吉穆回到伊塞克盆地的第四年,赫吉尔被麦伊孜抽干了骨髓,死在了卡乃与寡妇的毒计里。
赫吉尔到死也不知道,那歹毒的寡妇早已用一双媚人的眼睛攫取了卡乃的魂壳,他投入的是儿子情妇的怀抱。卡乃实现了掠取父亲全部家产的愿望,麦伊孜嫁给卡乃,而珠吉穆却成了可怜的寡妇。
珠吉穆忠贞于完美的爱情,做为赫吉尔的遗孀,她对死于花天酒地的赫吉尔毫无怜悯之情。那一年,因忍受不了卡乃肆无忌惮的排挤,她搬进一所简陋的帐篷,从此与卡乃“黑白”分明,生活也从最高的宇宙降至最低的驻地。
她孤苦地生活自己的帐篷里,一生得助于同族的接济。富商赫吉尔死了,他在她心里就像某一时刻突然熄灭的火炬消逝了。她不可能忘记科里奇和儿子贝伊尔,也忘不了他们给予她的情爱和乐趣。她坚守着他们的灵魂,似乎觉得那是一位神仙在考验着自己。于是,她燃烧着自己的痛苦,用快要僵死的心灵去触击那段美好的爱情,在回忆中寻找着儿子给予她的温情,去补充那即将熄灭的火焰,使它重新猛烈地跳跃起来。
后来,她只承认,她和科里奇的生活方式只是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仍然存在于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至于贝伊尔,她只能说他是母亲心里永远的伤痛……
过去的回忆随着秋风飘远了,新的季节已经来临。
苍老的珠吉穆枕着绣花的褡裢,躺在柔软的铺位上,回顾着一生,挥洒着人生中的最后一滴浊泪。回忆,一如呼之欲来的山光水影迎面而来,激起她情感的波澜。
两个吉尔吉斯男子和一个蒙古汉子,不正是三杯味道不同的酒吗?她把三个故去的幽魂捻在手里,盛放在酸甜苦涩的酒盏里,品味着自己的一生,最终发现,自己只爱过一个叫作科里奇的男人,而用一生爱着她的,却是大爱无言的蒙古汉子鲍尔吉夫。对于赫吉尔,这个给了她一段人生中最为奢华生活的男人,她只能把他浸泡在情欲的酒缸里,用滥情的野马来形容他。
珠吉穆瞑目神驰,细细地想一想,她只有受益于鲍尔吉夫宏大怜悯的恩泽,只有他深沉得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才能感动她孤冷的情怀。最后,她把儿子的亲情盛入温馨甜美的酒盏中,品味着亲情的崇高。她历历尽千辛万苦回到腾格里·乌拉,来寻找到的,不就是这生命的源泉,亲情的灯塔吗?
是呵,儿子贝伊尔是珠吉穆的灵魂拯救者,也是她灵魂的最后安顿者。儿子残缺的回忆,唤醒了她对鲍尔吉夫麻木一生的心,凝固了将近七十年的血液,也开始为这个蒙古汉子沸腾起来,
当固守一生的信仰让位于亲情,珠吉穆甚至羞愧地用盖巾摭住了布满仙纹的苍老面孔,捂着胸口心想: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吉尔吉斯女人,如果我能用安拉的一切旨意,去彻底约束自己的一生,那我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与神平行的极端崇高物。
两个半月形的故事,合为一轮圆满的苍月,波光潋滟的木扎尔特河畔已是秋水盈盈。
89岁的珠吉穆躺在洁白的毡铺上,像佩戴皇冠和御冕的皇后,头顶镶着绿松石和银片的陶尔其克帽,胸前佩戴着灿若繁星的银制颈圈,耳悬翠环,腕套银镯,四季的高加索绸缎蒙古袍将她装扮得高雅华贵。
仁慈的安拉,想使珠吉穆这样的奴仆成为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才让走向生命极限的珠吉穆梦见了她的蒙古丈夫——鲍尔吉夫。
她梦中的蒙古汉子,穿着他的吉尔吉斯女人亲手为他缝制的四季蒙古袍,头上飘荡着旌角一样的蓝色飘带,腰间挂着镶银火镰和重新触燃爱焰的燧石。他像英俊的蒙古骑士,跨着神鹭般俏丽的骏骥,蹄下拖着一片七彩的云霞,朝着他没齿不忘的吉尔吉斯女人狂驰而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珠吉穆握着儿子的手,知道她就要追随着一个蒙古骑士的马蹄远去了,神态安祥地久卧在蒙古丈夫深沉的怀抱里。
惝恍之中,她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蹄声和骏马的嘶鸣,那亲昵的嘶鸣,来自于鲍尔吉夫跨下的云青马,那渴盼的蹄声,始自于神圣遥远的腾格里·乌拉的颠峰。
她的蒙古丈夫朝着旷野深处的原野驰来,最终停蹄于她那颗突然间变得年轻的心脏。
命运,像一条不朽的索链,牵着年迈的珠吉穆去重游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飞翔的冥想中,她仿佛置身于鲍尔吉夫的鞍前,就像离群已久的骏马找到了最后的主人,找到了灵魂的最后归宿。
贝伊尔用手指捻了捻老母的额头,用鲜奶给仙逝的老母净了脸,把洁白的哈达搭在老母的脚腕上。他抚挲着母亲逐渐发凉的手,悲伤地端望着熟睡般的老母,九岁时就已枯竭的泪腺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
秋霜,已为腾格里·乌拉披上了一层银光,在鲍尔吉夫和科里奇墓冢的中间,又耸立起一座吉尔吉斯女人珠吉穆的墓堆,一条用粗糙的驼毛线拼连成块的白色盖巾苫在她的墓顶,摆放在盖巾之上的两只环环相扣的银镯,是这座墓冢最华美的装饰。
70岁的贝伊尔像一尊石雕,垂头伫立在父亲鲍尔吉夫的墓冢旁,不知是告慰着灵魂久栖的蒙古父亲,还是在伤悼着孤苦一生的吉尔吉斯母亲。
大爱无言,在深沉之爱的面前,语言是苍白的。
或许,神态凄然的贝伊尔只是面向这三座墓冢,默默地回味着这段故事的尾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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