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倌说:我凭啥被划为富农呵,土改那阵子,我家不就是比你家多了一头不下驹儿的骡子嘛!
小叔说:黑马洗不成白马,怎么掰扯,你也是富农,你想变成红彤彤的贫农,得等到母鸡打鸣公鸡下蛋的时候!
马倌头朝西,裹着破被蜷在炕梢,小叔裹着棉袄,把脚丫子插在脏兮兮的褥子里,头朝东守住了炕头。
上半夜,两个人都不说话,到了下半夜,炕凉了,两个人冻得上牙打下牙。小叔火力壮,咬着牙关还能挺下去。马倌瘦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挺不住了,就拖着被子爬到炕头,把脑袋探过来,可怜巴巴地说:哎,我说小牛倌,咱俩伙着睡吧,借我一点热乎气,让我用脸给你焐着臭脚丫子都成。
小叔占了上风,心里的火气顿时消减下来,挪了挪身子,给马倌让出半个铺来,算是和好了。
醒来,小叔照旧有说有笑地和马倌伙在一起,一个人递干草,一个人坐在马槽子旁,闻着马尿和牛屎味,很卖力地甩开膀子,操持着二尺长的大铡刀,给身后的马匹和耕牛铡草料。
转眼到了夏天,小屋又闷又热,蚊蝇扰得人心烦意乱。
马倌和小叔睡不着,就坐在月亮地里,一个摇着马尾扫子抽蚊蝇,一个人摇着当下流行的黄军帽煽风,守着一堆冒着白烟的艾蒿说女人。
光棍马倌说:我不瞒你,过去我有过一个相好的。那女人是个可怜的寡妇,身后还拖着一个孩子。那女人住在邻村,腿脚不利落,是拿手搬着腿走路的瘸子。
小叔不屑一顾地说:不就是一个瘸女人嘛,走道儿一簸一簸的,有啥好的。
马倌嘿笑一声说:娶不上女人的时候,总是想着美的,捞不着女人的时候,是个女人都热乎!
小叔歪着嘴巴吹出一口冷风:那么好,那你咋不娶她呢。
马倌说:大跃进那阵儿,我给她揣上两个包米面大饼子,人家奔着那点吃的,还能跟我睡上半宿,等我说娶人家,人家就摇着脑袋不干了。那女人是地主出身,人家嫌我是富农,生下来的孩子还是黑五类,换不了血的事人家不干。他妈了个巴子的,地主家的闱女和谁结婚,生下来的孩子还不都是半拉杂种!
马倌咬牙切齿地大骂了一阵,还是忍不住谈那女人。
末了,马倌说:那女人腿脚不好,说起话来也是蔫声慢语的,可身子又白又细,卧在那瘸腿女人的胸脯上睡一觉,云里雾里地欢腾上那么一阵子,嘿,脊梁骨挨上三棒槌都不亏!
小叔听了,禁不住搓着双手沉默片刻说:哎呀妈呀,老马倌你还真有福气,没白脱生一回男人,我活得真亏,活了23年,还没摸过女人的手呢。
我小叔说这话的时候,是1970年的夏天。
第二天夜里,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马棚西侧有一间半破旧的小土房。小叔和马倌睡在东半间。西间装着喂马的豆饼。年久失修的土坯房经不起风雨的袭击,很快就唏哩哗啦地漏起雨来。小叔和马倌怕雨水淋湿了豆饼,日后发霉变质,不好跟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交待,就冒着大雨从马棚上扯下两块油毡纸。结果是,二人用油毡纸刚把豆饼苫完,我小叔就被突然下坠的檩子击中了头部。
事后,马倌对生长队长说:先是咔嚓一声响雷,西山墙就裂开一道缝子,檩条和椽子也咔吧咔吧的响起来,我劝小牛倌缓一步再苫,可小牛倌说等不得了,再等公家的财产就要遭受损失了。
政治队长火冒三丈地掴了马倌一嘴巴,但凭着马倌这句话,小叔就死得大有其所,得了一个“为抢救公家财产献身”的名堂,生产队还为此给小叔买了一套蓝色的料子服,一双黑皮鞋,打了一付棺材。
我爸把气弱游丝的小叔抬到队部的那条大通铺上,跳上炕,喊着小叔的名字,刚把小叔的湿衣服扒下来,大队的赤脚医生也恰好背着医药箱赶来了。
我妈一手抱着我,一手扯着赤脚医生的衣袖,央求他快点给我小叔治伤。
赤脚医生搬着我小叔的脑袋看了一眼说:脑浆都给砸出来了,没救了。
我奶一听,人顿时就晕死过去了。小叔在炕梢挺着,几个好心的婶婆大呼小叫地把我奶架到炕头,给我奶揪胳膊抻腿,抹着眼泪乱成了一团。
我爷急了,从炕上跳到地下,用钳子一样的大手死死地掐住赤脚医生的脖子说:你娘的赤脚医生,我儿的手还有热乎气呢,你不给我儿子整治,我就整死你!
赤脚医生喘着粗气把听诊器挂在我爸的耳朵上说:你听你听,我来给他整治。
小叔的头被赤脚医生用纱布包好了,我爸还跪在小叔的身边,趴在小叔的胸膛上听动静。
赤脚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晃着脑袋说:唉,人都咽气了,你还听啥呀。
我爸抬起头,怔在那里,横在心里的泪水忽啦啦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那天夜里,我爸执意要背着我小叔回家。
马倌拦住我爸问:身子都凉了,还背他回家干啥。
我爸流着泪说:我弟都好几年没回家睡了,临了,就让我这个当哥的背他回家睡上一宿吧。
马倌把铺盖卷抻开,用被子把小叔蒙上说:你这会儿给你弟娶个媳妇,他也不晓人事了。政治队长说了,明天早晨就在这儿给你弟开追悼会,就停这儿吧,咱俩给他守灵。
我爸掀开被子的一角,看了小叔一眼,耷拉着脑袋坐在炕沿上,痛苦得直捶胸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若不是狠狠地揍了小叔一顿,小叔也就不会负气离家,当然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我爸越想越心愧,越心愧心里就越难受。
夜半,马倌用热水给我小叔洗脸净身。我爸呆呆地端详着我小叔,把小叔微微张开的嘴巴拢上说:我弟好像有话要说,我也不知道我弟在想啥。
马倌哼了一声说:想啥?二十多岁的男人,想的就是媳妇,昨晚小马倌还跟我说他活得亏,长这么大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我爸听了,托起小叔僵挺的手臂,狠狠地掴打着自己的脸说:弟,你狠狠地打哥吧,都是哥不好,哥当初不该打你,都是哥不好!弟,都怪哥不好,你狠狠地打,你狠狠地抽哥的嘴巴!
完了,我爸就肿着半张脸骑在门槛上,悔过似的,用秸杆扎了一座三开门的房子,扎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女人,把我妈的那件蓝花小袄套在秸杆人上,流着眼泪,把那个秸杆房子和秸杆人烧了。
那天夜里,我家的炕上坐满了邻家的大娘和大婶。我奶醒过来,拍打着炕沿边儿揪心扯肺地喊上一句“我儿成群”,便晕死过去了。醒过来了,抓挠着胸脯喊“我儿成群你回来呀”,又一头裁倒在炕上,人事不省了。
我爷坐在南炕上,歪着身子倚着墙壁,撕心裂胆地唉叹着,把头抵在墙壁上,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肋骨,仍旧不解心头之痛。村里的男人们坐在炕沿上,有的回头劝说几句,有的干脆一袋接一袋地抽着闷烟。
矮下的房屋内,弥漫着浓浓的旱烟味。
我妈一夜未语,含着泪,咬着下唇一个劲地扯着麻绳纳鞋底,天明时就把一双棉鞋做好了。
邻居见我妈的手都被麻绳勒出血来了,就劝:别纳了,生产队长连夜进城买衣服去了,还能缺了成群一双鞋子。
我妈迸住眼里的泪水说:成群在家时,我这个当嫂子的,除了过年,也没摸着良心给他几回热乎乎的笑脸,现在想起来,我心里亏得没了缝,我纳啥,我纳自己的良心呢!
那年春节,家家贴的都是红对联,我家贴的是蓝对子。
我家的猪圈,茅房、院落都点了灯,但饭桌上没有了小叔的身影,没有一盏灯能够温暖我们寒冷的心。
回忆于我,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我凭借着心灵的窗口,去观望回忆,或在往日的窗口上轻轻一触,那些记忆就会呼着我,唤着我,破闸似的涌来了。
后来我就常想,也许是因为遥远的缘故,人们在讲述过去时,总是把苦难与快乐分开来说,忆起当年的快乐,都把那些苦难滤掉,于是,那些愉快的事情便清晰的活跃起来,凌架于苦难之上,讲到津津乐道处,就有了一些享受的味道。反之,就把那些快乐的往事沉淀下去,让苦难尽情地浮现出来。
爷奶睡在北炕上,一个在梦里磨牙,一个打呼噜。我爸妈头顶着一条蓝花的布幔,蜷缩在一个被窝里,用棉袄蒙着头,拉着手说悄悄话,在被窝里,寻求着属于他们的神秘世界。
我爸用一条被子外加一身单薄的蓝色条绒布褂,就把我妈娶进了家门。那时,正赶上破“四旧”,是狠狠铲除旧风陋俗的时代。我妈是夹着一个包袱,远远地跟在我爸的身后,穿过一片茂盛的马兰花,绕过镶了木沿的老井走进新家的。
都是铁了心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婚礼自然也要办成革命化的简朴婚礼。土豆丝、土豆片、黄豆芽、绿豆芽拼成一桌,没有酒的婚宴,招来了久不见油腥的亲族,就这,也只有爷爷辈、奶奶辈的人才有资格盘在炕上吃喜。上不去桌的,就坐在炕沿上磕瓜子,围着旱烟笸箩抽烟。
这时候,我妈就羞答答地钻进七大姑八大姨的阵地里,把包袱慢慢抖落开,露出了里面的真货色。两双青口布鞋,一双偏脸搭扣的棉鞋,三两件摆在暗地里辩不清颜色的对襟褂子偏襟袄,几条半新的旁开口女式裤。
其实,我妈没有那么富有,除了一双八成新的偏脸棉鞋,一件蓝花的对襟小袄,一条带里子的夹裤(冬天絮了棉花就是棉裤),其余的,都是我妈从闱中好友那里偷着掩着借来的,三天后回娘家,妈要浆洗了还给人家。
那个年代,有衣服洗,就证明你的生活中有余粮,别人就不敢小瞧你了。于是那些围观的关东婆娘们就渐渐地把眼睛瞪大了,从头到脚地望着我妈,满眼都是羡慕、嫉妒的光芒。
我妈是个要强的人,用东北话说,就是那种逞能的人。
隔了半年,隔壁家的柱子媳妇就拦住了我妈。柱子媳妇说:成帮家的,为啥三季总是扯着一条夹裤穿,春秋扯棉冬天絮棉的。
我妈叉着两只大脚,站在春天风沙弥漫的黑土地上,硬朗朗地挺直腰杆子,口气中有一股火药味,还有一点点教训的味道在里面。我妈说:受穷不等天亮?都花里胡哨的披在身上了,今年穿碎了,明年洗啥!
柱子媳妇说:还是没有,有咋不穿?
我妈把擓在胳膊上的柳条筐砸在田地上,撇着嘴说:我不图嘴巴一时痛快,我得求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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