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巴早已消逝在水中。
多少年之后,少年安巴的目光,仍让我想起水天一色的海洋,茫然无边。
有些回忆,犹如飘渺的烟云。
有些回忆,会随着生命滑动。
我是草原的女儿,崇拜山水的信徒。
我以天地间神明的名义,坦荡的情怀发誓,安巴——是雕刻在我灵魂上的人。
就像今天,我重新回到我生活过的草原,坐在草原母亲的绿色胸襟里,抚着胸口,凝望着安巴曾经久伫的纳林河畔,花之原野,怀想安巴,心灵的某一个地方,很疼。
纳林河,意为太阳河。
就在这河畔拾捡我和安巴涂满草原的趾印。
而后,把足迹贴在回忆的纸上,铭记于心。
最早闯进回忆的,是扶摇直上的蒙古长调。
长调远去,游荡在草海中的勒勒车来临了。
草原,似碧波荡漾的大海,勒勒车,犹如飘游在绿野深处的小舟。
拴在牛角上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勒勒车把少年安巴的家迁到纳林河畔那天,我正骑着红色的走马,放牧着我的羊群。
首尾相连的勒勒车,迎着初升的太阳徐徐而行,赶车的是一个神态安祥的老妇人。
勒勒车与勒勒车之间,是用皮条系在一起的。
为了不使长蛇般的车队走散或掉队,每头牛的犄角都用绳子与车尾相连。最后一辆勒勒车上拴着一个大铃铛,勒勒车行走时,就会发出异常响亮的铃声,以便于坐在第一辆勒勒车上的老妇人能够听到身后的动静。
勒勒车的木轮发出“哐当当”、“吱扭扭”的响声。后来被我称之为吉米颜姨妈的老妇人,悠闲地坐在勒勒车的前辕上,甩着长鞭,口中不停地发出“嘞嘞嘞”的赶畜声。
安巴的哥哥敏巴跨着一匹长鬃披挂的云青马,尾随着畜群,“嚯嚯嚯”地吆喝着,粗暴地抽打着一头抵着犄角不肯前行的花腰母牛。
敏巴是一个仪表庄重、身材健美的汉子。
他的面庞上,布满了卷曲浓密的棕红色胡须,几乎相连的浓眉下,细窄的眼睛散放着敏锐的光芒。一眼便可看出,他是一个足智多谋而又勇敢的人。
空旷寂寥的湖畔,突然间就要伫立起一座雪白的毡帐,真是令我无比兴奋的事情。
吉米颜姨妈抱着鞭子坐在车辕上,随着颠簸的勒勒车惬意地摇晃着。她赶着勒勒车从我的身边走过,用一束温和而又具有磁性的目光接纳了我。
我看得出来,她像生活在草原深处的众多蒙古母亲一样,有着超然的质朴情怀,慈祥的心地。
走近她的人,无需用多余的语言和她交流,仅凭她慈爱可亲的目光,心灵深处的暖流就会由衷地流淌出来,滋生无限的感动。
安巴盘膝端坐在压尾的勒勒车里,扬着脸,安祥平静地望着我。
我的红色走马尾随在勒勒车后,轻舟般地起伏着。
我望着安巴,用敏感的少女之心发觉,安巴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少年。
我该用怎样的精美语言,去描绘安巴完美无比的形象呢?
我不知道。
少年安巴圆润光洁的脖颈上,总是挂着一串金光闪闪的铜制钮扣。
后来,我曾用力地摇晃着安巴的肩膀说:安巴,你的眼睛像什么?
安巴翻卷着燕翅般忽闪的睫毛,安静地捻动着那串钮扣,目光滞留在钮扣上,无语。
我端详着安巴细若羊脂的面庞说:安巴,你的脸庞,是佛爷用金光打造的吧?
安巴用混淆着一丝茫然的目光,漠然地看了我一眼,仍旧无声。
无声的怠慢,激起我的愤怒。
我摇晃着安巴的胳膊说:可恶的安巴,你就不能用微笑来款待你的新朋友吗?
安巴捻动钮扣的手渐渐地慢了,目光里多了一层弥深的茫然。
我说:嗨,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无语。
少年安巴心定如佛地盘坐在浓绿的草地上。
安谧的草原,无语的安巴,催生着我的惆怅。
安巴的背后——
是浓墨重彩的草原。
是浸着残阳的天幕。
安巴被身后的一抹彤霞笼罩着。
他空灵的目光中,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即将坠入地平线的太阳,把安巴的坐影拉得很长,很长。
在夕阳的映衬下,安巴饱满的耳廓闪现着红晕,我离他很近,甚至能够看清,有一股鲜活明亮的血液,正在他的耳廓中欢快地涌动。
平静光滑的河水,泛着金波,从安巴身边划过,带着安祥的光泽,卷缎般流向远方。
那个傍晚,安巴端坐在草地上,不停地捻动着钮扣,然后被渐渐沉坠的彤霞所淹没。
我一直凝睇着安巴,看那铜扣,是怎样从他纤细的手指间,缓慢而又均匀地数过。
在摇曳的月光中,安巴苍白的脸庞,偶尔会随着波动的流水,在黑暗中忽隐忽现地显露出来。我可以从他庄严肃穆的面庞上,物我两忘的神情里,敏感地猜测,任意地理解他所想的一切,并把他的所想,归为伟大的真理。
黄铜的钮扣,散发着宗教的金质光芒。
那108颗铜扣,是安巴的佛珠,一定标志着安巴的虔诚信仰吧?
夜,更深宁静。
四周的草原,透着与世隔绝的深邃,在沉寂的背后,草浪禁忍着歌喉。
安卧在草丛中的虫儿恬然而眠,不再鸣叫。
渐渐地,温馨的夜曲,从七月幽蓝的牧野深处流淌出来,安魂似的悄然潜入我的心湖。
那曲子,原本是风与大地的合鸣,河水与月光的碰撞,自然与灵魂的交溶,而我却永远也找不到与之匹配的歌词。
凝视远方的少年安巴,触动着我多姿多彩的心扉,让我蒙昧地想起,什么是真正的佛。
苍穹,是湛蓝的。
季节,是灼热的。
但是,他们无法拂明草原人干旱的心田。
这个夏季,我们心目中的腾格里天神,好像在纳林河的南北岸之间划出一条生死线,把滋润的甘霖赐予北岸,把干旱洒向南岸。
牧人遭受旱灾,已是天大的不幸,我的阿爸偏偏又折断了腿骨。
瘦骨嶙峋的畜群无法抵御寒冬。何况说,夏季是抓膘的好季节。
我所在的乌兰塔拉苏木(乡)中学已放暑假。百般无奈之中,我只好跟着哥哥塔宾,把畜群迁到纳林河北岸,在丰美的草滩上支起两座蒙古包,开始了远离父母的独立生活。
俗语说:马与羊不同路。羊儿温顺,马儿难以驾驭。
按性别划分,我自然成了一个牧羊姑娘。
我的哥哥塔宾没有上过学。
他是一个把全部理想都寄托在马群上的牧马汉子,只要跨上他的那匹叫作豹日的骏马,抡着长长的套马杆,周旋于尘埃四起的马群中,他就会暂时忘记一切。
奔腾的马群,是塔宾生活的来源,坚持的动力,也是他将来娶妻生子的资本。
他的思想,活跃在轻舟般起伏的马背上,因而,他本能地在广阔的草原上寻找着慰藉,快乐着马儿的快乐,并把希望寄托于繁育中的马群。
我在寄宿制的中学度过了两年的集体生活,一旦离开了充盈着欢歌笑语的生活,满目的绿色也填充不了我空白的心灵。
塔宾在东边的草滩上放牧着他的马群,寂寞了,他可以用蒙古人直白的心灵,与他的坐骑喁喁细语,或者用悠扬奔放的蒙古长调驱赶心中的愁云。
有时,他也会策马跑到远处的毡房里,喝上一碗醇香浓郁的马奶酒,看毡帐主人灵活的四指,是怎样在四弦琴和马头琴的琴弦上飞快地弹打跳荡。
听到兴奋处,塔宾就随着欢快的琴音,用细尖而又不失高亢的嗓子放声高歌。
我的世界与塔宾的世界截然不同。
知识是太阳,它擦亮了我的眼睛。
我知道,走出草原,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更加诱人的天地。美好的理想在天之尽头,而眼下,我已经到了只能与羊群、猎狗亲昵的地步。
我的舌头生锈了,失去了伶俐的功能。
有时候,孤独的感觉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游离不定地吞噬着我,它一点一点地腐蚀着我的身心,又让我说不出痛在哪里。远离荒漠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寂寞是怎样尖喙着我的心。
就在此时,少年安巴走进了我的生活。
安巴清纯如水的目光里,永远都闪烁着婴童般纯贞无邪的神情。
接下来,我就渐渐知晓,我心目中可爱的安巴是一个弱智少年。
吉米颜姨妈不是安巴的生身母亲。
因为收养安巴,她赢得了赞美的声音。
为了不辱仁慈的名望,菩萨的美名,她给予安巴亲切的微笑,细心的照料,慈祥的呵护,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坦然接受人们的赞誉。
我是吉米颜姨妈家的常客。
那天,我把羊**给了花拉。花拉是一条通晓人气的牧羊犬,我离开羊群时,忠诚的花拉会替我控制着头羊,更不会让头羊把羊群引到我的视线之外。
我坐在吉米颜姨妈家的毡帐前,用马莲为我的红色走马编制着一条绿色的脖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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