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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安巴的命运(一) (1)

芭比的天堂 额鲁特·珊丹 3817 2021-04-02 12:43

  安巴早已消逝在水中。

  多少年之后,少年安巴的目光,仍让我想起水天一色的海洋,茫然无边。

  有些回忆,犹如飘渺的烟云。

  有些回忆,会随着生命滑动。

  我是草原的女儿,崇拜山水的信徒。

  我以天地间神明的名义,坦荡的情怀发誓,安巴——是雕刻在我灵魂上的人。

  就像今天,我重新回到我生活过的草原,坐在草原母亲的绿色胸襟里,抚着胸口,凝望着安巴曾经久伫的纳林河畔,花之原野,怀想安巴,心灵的某一个地方,很疼。

  纳林河,意为太阳河。

  就在这河畔拾捡我和安巴涂满草原的趾印。

  而后,把足迹贴在回忆的纸上,铭记于心。

  最早闯进回忆的,是扶摇直上的蒙古长调。

  长调远去,游荡在草海中的勒勒车来临了。

  草原,似碧波荡漾的大海,勒勒车,犹如飘游在绿野深处的小舟。

  拴在牛角上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勒勒车把少年安巴的家迁到纳林河畔那天,我正骑着红色的走马,放牧着我的羊群。

  首尾相连的勒勒车,迎着初升的太阳徐徐而行,赶车的是一个神态安祥的老妇人。

  勒勒车与勒勒车之间,是用皮条系在一起的。

  为了不使长蛇般的车队走散或掉队,每头牛的犄角都用绳子与车尾相连。最后一辆勒勒车上拴着一个大铃铛,勒勒车行走时,就会发出异常响亮的铃声,以便于坐在第一辆勒勒车上的老妇人能够听到身后的动静。

  勒勒车的木轮发出“哐当当”、“吱扭扭”的响声。后来被我称之为吉米颜姨妈的老妇人,悠闲地坐在勒勒车的前辕上,甩着长鞭,口中不停地发出“嘞嘞嘞”的赶畜声。

  安巴的哥哥敏巴跨着一匹长鬃披挂的云青马,尾随着畜群,“嚯嚯嚯”地吆喝着,粗暴地抽打着一头抵着犄角不肯前行的花腰母牛。

  敏巴是一个仪表庄重、身材健美的汉子。

  他的面庞上,布满了卷曲浓密的棕红色胡须,几乎相连的浓眉下,细窄的眼睛散放着敏锐的光芒。一眼便可看出,他是一个足智多谋而又勇敢的人。

  空旷寂寥的湖畔,突然间就要伫立起一座雪白的毡帐,真是令我无比兴奋的事情。

  吉米颜姨妈抱着鞭子坐在车辕上,随着颠簸的勒勒车惬意地摇晃着。她赶着勒勒车从我的身边走过,用一束温和而又具有磁性的目光接纳了我。

  我看得出来,她像生活在草原深处的众多蒙古母亲一样,有着超然的质朴情怀,慈祥的心地。

  走近她的人,无需用多余的语言和她交流,仅凭她慈爱可亲的目光,心灵深处的暖流就会由衷地流淌出来,滋生无限的感动。

  安巴盘膝端坐在压尾的勒勒车里,扬着脸,安祥平静地望着我。

  我的红色走马尾随在勒勒车后,轻舟般地起伏着。

  我望着安巴,用敏感的少女之心发觉,安巴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少年。

  我该用怎样的精美语言,去描绘安巴完美无比的形象呢?

  我不知道。

  少年安巴圆润光洁的脖颈上,总是挂着一串金光闪闪的铜制钮扣。

  后来,我曾用力地摇晃着安巴的肩膀说:安巴,你的眼睛像什么?

  安巴翻卷着燕翅般忽闪的睫毛,安静地捻动着那串钮扣,目光滞留在钮扣上,无语。

  我端详着安巴细若羊脂的面庞说:安巴,你的脸庞,是佛爷用金光打造的吧?

  安巴用混淆着一丝茫然的目光,漠然地看了我一眼,仍旧无声。

  无声的怠慢,激起我的愤怒。

  我摇晃着安巴的胳膊说:可恶的安巴,你就不能用微笑来款待你的新朋友吗?

  安巴捻动钮扣的手渐渐地慢了,目光里多了一层弥深的茫然。

  我说:嗨,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无语。

  少年安巴心定如佛地盘坐在浓绿的草地上。

  安谧的草原,无语的安巴,催生着我的惆怅。

  安巴的背后——

  是浓墨重彩的草原。

  是浸着残阳的天幕。

  安巴被身后的一抹彤霞笼罩着。

  他空灵的目光中,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即将坠入地平线的太阳,把安巴的坐影拉得很长,很长。

  在夕阳的映衬下,安巴饱满的耳廓闪现着红晕,我离他很近,甚至能够看清,有一股鲜活明亮的血液,正在他的耳廓中欢快地涌动。

  平静光滑的河水,泛着金波,从安巴身边划过,带着安祥的光泽,卷缎般流向远方。

  那个傍晚,安巴端坐在草地上,不停地捻动着钮扣,然后被渐渐沉坠的彤霞所淹没。

  我一直凝睇着安巴,看那铜扣,是怎样从他纤细的手指间,缓慢而又均匀地数过。

  在摇曳的月光中,安巴苍白的脸庞,偶尔会随着波动的流水,在黑暗中忽隐忽现地显露出来。我可以从他庄严肃穆的面庞上,物我两忘的神情里,敏感地猜测,任意地理解他所想的一切,并把他的所想,归为伟大的真理。

  黄铜的钮扣,散发着宗教的金质光芒。

  那108颗铜扣,是安巴的佛珠,一定标志着安巴的虔诚信仰吧?

  夜,更深宁静。

  四周的草原,透着与世隔绝的深邃,在沉寂的背后,草浪禁忍着歌喉。

  安卧在草丛中的虫儿恬然而眠,不再鸣叫。

  渐渐地,温馨的夜曲,从七月幽蓝的牧野深处流淌出来,安魂似的悄然潜入我的心湖。

  那曲子,原本是风与大地的合鸣,河水与月光的碰撞,自然与灵魂的交溶,而我却永远也找不到与之匹配的歌词。

  凝视远方的少年安巴,触动着我多姿多彩的心扉,让我蒙昧地想起,什么是真正的佛。

  苍穹,是湛蓝的。

  季节,是灼热的。

  但是,他们无法拂明草原人干旱的心田。

  这个夏季,我们心目中的腾格里天神,好像在纳林河的南北岸之间划出一条生死线,把滋润的甘霖赐予北岸,把干旱洒向南岸。

  牧人遭受旱灾,已是天大的不幸,我的阿爸偏偏又折断了腿骨。

  瘦骨嶙峋的畜群无法抵御寒冬。何况说,夏季是抓膘的好季节。

  我所在的乌兰塔拉苏木(乡)中学已放暑假。百般无奈之中,我只好跟着哥哥塔宾,把畜群迁到纳林河北岸,在丰美的草滩上支起两座蒙古包,开始了远离父母的独立生活。

  俗语说:马与羊不同路。羊儿温顺,马儿难以驾驭。

  按性别划分,我自然成了一个牧羊姑娘。

  我的哥哥塔宾没有上过学。

  他是一个把全部理想都寄托在马群上的牧马汉子,只要跨上他的那匹叫作豹日的骏马,抡着长长的套马杆,周旋于尘埃四起的马群中,他就会暂时忘记一切。

  奔腾的马群,是塔宾生活的来源,坚持的动力,也是他将来娶妻生子的资本。

  他的思想,活跃在轻舟般起伏的马背上,因而,他本能地在广阔的草原上寻找着慰藉,快乐着马儿的快乐,并把希望寄托于繁育中的马群。

  我在寄宿制的中学度过了两年的集体生活,一旦离开了充盈着欢歌笑语的生活,满目的绿色也填充不了我空白的心灵。

  塔宾在东边的草滩上放牧着他的马群,寂寞了,他可以用蒙古人直白的心灵,与他的坐骑喁喁细语,或者用悠扬奔放的蒙古长调驱赶心中的愁云。

  有时,他也会策马跑到远处的毡房里,喝上一碗醇香浓郁的马奶酒,看毡帐主人灵活的四指,是怎样在四弦琴和马头琴的琴弦上飞快地弹打跳荡。

  听到兴奋处,塔宾就随着欢快的琴音,用细尖而又不失高亢的嗓子放声高歌。

  我的世界与塔宾的世界截然不同。

  知识是太阳,它擦亮了我的眼睛。

  我知道,走出草原,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更加诱人的天地。美好的理想在天之尽头,而眼下,我已经到了只能与羊群、猎狗亲昵的地步。

  我的舌头生锈了,失去了伶俐的功能。

  有时候,孤独的感觉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游离不定地吞噬着我,它一点一点地腐蚀着我的身心,又让我说不出痛在哪里。远离荒漠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寂寞是怎样尖喙着我的心。

  就在此时,少年安巴走进了我的生活。

  安巴清纯如水的目光里,永远都闪烁着婴童般纯贞无邪的神情。

  接下来,我就渐渐知晓,我心目中可爱的安巴是一个弱智少年。

  吉米颜姨妈不是安巴的生身母亲。

  因为收养安巴,她赢得了赞美的声音。

  为了不辱仁慈的名望,菩萨的美名,她给予安巴亲切的微笑,细心的照料,慈祥的呵护,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坦然接受人们的赞誉。

  我是吉米颜姨妈家的常客。

  那天,我把羊**给了花拉。花拉是一条通晓人气的牧羊犬,我离开羊群时,忠诚的花拉会替我控制着头羊,更不会让头羊把羊群引到我的视线之外。

  我坐在吉米颜姨妈家的毡帐前,用马莲为我的红色走马编制着一条绿色的脖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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