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满头大汗的贝伊尔牵着猎狗回到了帐前。他钻进父亲的毡帐,疲惫地一头扎在毡铺上,很快就裹着父亲的衣袍,闻着父亲的汗腥气睡着了。
马奶酒的酒气漫上鲍尔吉夫的面庞,他微红的面庞又散发出昔日的青春光焰。他犹豫着伸出手,掀开她头上的白色盖巾,拂去她额前的乱发,端详片刻,而后将目光转向科里奇的墓冢,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在埋葬科里奇的时候就知道,与你的相见,就是分别的开始,我为什么要撕裂肝胆去爱一个永远和我隔心的女人呢?”
她思忖了片刻,解开袍领上的扣绊,小心翼翼地挪到他的身边,嚅嚅地说:“我让你睡了十年的冷被窝,我明天就要走了,让我再给你做一次女人吧。”鲍尔吉夫紧紧地搂住了她,轻轻地抚摸着她曲线形的腰背,沉默良久,凄哀地长叹一声说:“佛爷不允许我再次攫取你的魂体,你也别给自己的灵魂再加上一道屈辱的痕迹了,回到你的小帐去吧。”说完,他站起来,把她抱到帐内的毡铺上。
他握着她冰冷的指尖,合衣躺在她的身边,闭上眼睛,像一具僵尸躺到夜半,直到睡眠添平了珠吉穆空虚的灵魂,才悄然起身回到自己的毡帐,像老鹰护雏似的紧紧地搂住了儿子……
雄伟的腾格里·乌拉下,美丽的木扎尔特河畔,有贝伊尔永远也回忆不完的往事。他可以忘掉那些甜美的往事,却忘不掉母亲离去后,他们父子二人所遭受的苦难。
贝伊尔记得,母亲离去的那天早晨,太阳还没升起,母亲就提着褡裢扑进父亲的毡帐。她把褡裢悄悄塞在橱柜里,将紧箍在父亲怀里的儿子拖出来,紧紧地搂在丰满的双乳下,吻着儿子的额头,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她告诉儿子,她在蒙古人的家乡找不到她终生依赖的信仰,而她一旦失去了信仰,就永远也到不了她最为向往的天堂。
那时,贝伊尔不知道母亲因留恋她遥远的家乡,以及迫切地想要找回失去很久的真挚信仰,也不知道她即将离他而去。母亲只是含泪对他说,她要翻越一座雄鹰也难以飞越的山峰,去探望梦里也在呼唤她的母亲。
父亲坐在毡铺上,把头垂在两膝间,沉默不语。后来,泪水涟涟的母亲把日日披在头顶的白色盖巾扯下来,默默地叠好塞在父亲的袍襟里,突然跪在父亲的脚下,抱住了父亲的腿,倔强地说:贝伊尔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要我带着他返回家乡吧,让他和我的吉尔吉斯人民生活在一起吧,要不然,我就不走!
一直处在沉默之中的父亲从毡铺上跳下来,拽起母亲,照着她的面庞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说:活在世上的人,应该懂得接受诺言的约束,我不会改变我的诺言,也不会让唯一的儿子踏上异国的土地!快走,跟着你的同族赫吉尔快走!
吉尔吉斯人的商队停靠在腾格里峰的山口,赫吉尔正在帐前等待着准备启程的母亲。母亲捂着脸冲出毡帐,而父亲却搂紧惶遽不安的儿子说,那是仁慈的巴掌,别为你母亲落泪!
在那之后,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该做的事情。他把当年送给母亲的那套昂贵鞍具,鞴在母亲骑乘的黑骝马的马背上,把装着肉干和奶酪的两个皮囊搭在鞍后,再用结实的皮绳与马鞍连在一起,把母亲抱上了马背。他咬破了下唇看着揪着母亲靴帮不放的儿子,垂头沉默片刻,红着眼圈大吼一声,挥起马鞭狠狠地抽打着黑骝马,
怵然飞奔的坐骑,把频频回顾儿子哭泣的母亲驮走了。贝伊尔站在帐前,看着骤然离去的母亲,凭着直觉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母亲娇美的身姿从他的眼睛里消逝后,他会永远失去心爱的母亲!于是,他恐慌地奔跑着,看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哭喊起来。
父亲把他拖进毡帐,按在毡铺上。他在毡铺上打着滚,狠狠地捶打着皮枕,咬着被角哭号了一阵,跳下毡铺,扑向紧倚帐门而立的父亲,捶打着父亲的胸脯,乞求父亲把母亲追回来。父亲垂头丧气地长叹了一声,把哀哀哭泣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把下颌抵在儿子的头顶,待到泪水打湿儿子的头发,才把儿子放在他的鞍前,一路搂着儿子向着腾格里·乌拉驰去。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离去时的那一幕。父亲把我搂在鞍前,在母亲必行的山顶上勒住了嚼环,然后对我说:‘越过腾格里·乌拉,便是一片辽阔的原野,那遥远的天之尽头,就是你母亲的故乡。’那时候,母亲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我看着母亲即将消逝的背影,哭得……哭得更伤心了。”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贝伊尔伸出的两手开始变得颤抖起来。他眺望着莽莽的腾格里·乌拉,似乎不是对着母亲讲述往事,而是对着博大的山峰,倾诉着儿子疼失母爱的苦难。
“可是,无论我怎样的呼唤,如何地伸展着渴盼的手,怎样在父亲束紧的胸怀里挣扎着、颠着屁股咆哮着,想要扑向那个黑点,想要把那个越变越小的黑点抓在手里,可是……可是我都无法触摸到我慈爱的母亲,更无力让我心爱的母亲重新回到我和父亲的身边!
“最终,我那狂热的渴望,来自灵魂深处的绞痛,全部化做只有哭声没有眼泪的干嚎,因为……因为……我的泪水已经流干啦!”
泪水,似两道冰流,无声无息地从珠吉穆惯于冰冷的眼睛里流淌下来,又顺着她愁悴的面庞滑向唇边。她像一个突然间被痛苦击伤的人儿一样,把忏悔的头颅垂向胸襟,喃喃地低语着,“我苦难的儿子,因为抛弃你的缘故,我已向安拉忏悔了一生!”
贝伊尔抬起头,目所能及的地方是灰蒙蒙的山峰,以及山峰之外遥不可测的天极。他宽阔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并用压抑的长叹缓解着内心的痛苦。珠吉穆无肋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伤心时的安慰,会令人流出更多的泪水!与其忍受忧伤,不如说出来痛快。我的贝伊尔,可我想象不出你父亲看着我远离时会是什么样子。”
贝伊尔用手不停地揪扯着脚下的青草,痛苦地摇了摇头,苦笑着,“我敢肯定,您根本就不爱我的父亲,可您还是凭着良心给我父亲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当您的影子完全从我们的视线里消逝之后,我那除了和坐骑亲昵,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种亲昵方式的父亲,像被迎面而来的利箭射中,抱着我直挺挺地跌下了马背。
“母亲,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极大的痛苦和悲伤,会让一个正常的人变成疯子!父亲推开我,爬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您留给他的那块吉尔吉斯盖巾。母亲,那是您留给他的念物呀!他毫不吝惜地把它紧紧地勒在脖子上,在山颠上翻滚着,用力地撕扯着,用雪白的牙齿发狠地撕咬着,直到精疲力竭。
“然而,当他将撕成一条条的盖巾抛向天空,又眼见着它们被山风吹得飘荡起来,他又跳了起来,像狂人一样伸展着双臂,疯狂地在嶙峋的山颠上奔跑着,跳跃着,又将那些被撕扯成条状的头巾全部捞在了手中,然后把它们按在因痛苦而极度扭曲的脸上,砰然跪在一堆乱石上,像野狼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当傍晚的太阳,落向母亲生活的吉尔吉斯草原,我那痴痴呆呆的父亲才站起来,把那块撕烂的头巾重新揣在贴心的地方,将我架在马背上,像一个失去全部马群的受难人,一路捶打着胸膛,恹恹地回到了我们的毡帐。
“就在那天夜里,我亲眼看到我的父亲走进您的小帐,神色黯然地坐在您经常守候的那盏羊油灯下,用他异常笨拙的手,拿着您常给他缝补毡靴的弯头针,用粗糙的驼毛线把盖巾连在了一起。多少年来,父亲一直揣着那块白色的盖巾,直到临终。
珠吉穆惊诧地探着身子,盯着儿子的眼睛,就像要从一段破碎的回忆里探得一些令她感兴趣的事情,“你的父亲会说一些思念我的话吗?”
贝伊尔摇了摇头,“父亲从来不说思念您的话。也许是我长得太像母亲的缘故,在我们父子二人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常常带着甜蜜而又痛苦的表情端详着我的脸,那样子就像要在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
“后来我长大了,娶妻生子,才知道,那是父亲在我的脸上找寻着您的影子。父亲在端详我的时候,心情会是多么的复杂,他即为儿子失去母亲而感到哀怜,又为能够在我的脸上真切地找回了您的形象而感到无比的欣慰。
“您说过,好汉深在远山也不愁迎娶妻子。父亲三十四岁的那一年,曾经给父亲提过亲的媒人又来到了我们的帐前,可父亲却婉言谢绝了。母亲,父亲用整整的一生爱着您,想念着您。您给她缝制的那几套袍装,父亲一直格外珍惜地保存着。
“在他苍老的暮年,他常常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几套袍装对我说:蒙古人可以没有灵魂,但不能没有华丽高雅的服饰,你死于伤寒的祖母能够穿着体面的袍装升入上界,那是你母亲的功德。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父亲故去后,您为他缝制的那几套袍装也必定成为他华丽的葬服。
“父亲在七十一岁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我和我的妻子都以为他逃不出病魔之手。有一天,我守在父亲的身边,问父亲还有什么话要说,父亲气恼地撩开眼皮,让我把门打开,望着科里奇叔叔的墓堆说:‘我欠科里奇的债,还没有用石头弥平呢,我死不了!’
“后来,父亲真的从病魔的手中逃了出来。当我问他因何而欠下那么重的债,父亲说:民国十一年,正是鸡犬不宁的狗儿年(1922年),我从遥远的拉萨圣地赎罪归来时,途中遇到了一个会运用羊的肩胛骨预测未来的喇嘛。那喇嘛对我说,就像有罪的人年年要向寺庙晋献数量不等的羊只那样,你的罪过,要到你八十二岁的那一年才能赎清,要不然你就入不了上界。’
“那时候,十年动乱大破迷信的尾声还在,我劝父亲不要再固守老一套的迷信,免得被人揪住袍领不放,可父亲吹着胡子对我说:‘什么迷信,我那是在赎回我的良心!我一日不给你科里奇舅舅垒石三块,你母亲比我还会不安!’
喜欢芭比的天堂请大家收藏:(321553.xyz)芭比的天堂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