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她站在帐前,看着白天和父亲颠簸在一个马背上,晚上和父亲睡在一所毡帐内的儿子,心就像突然被人掏空了。
在珠吉穆生活的某一个角落里,她总能用格外敏感的耳朵听到严厉而又锒锒震耳的声音,那是蒙古父亲对儿子的训诫,以及讲述祖先历史、背诵七代祖先事迹的声音,而最令她感到骇然的是,鲍尔吉夫时常会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告诫儿子:“你是蒙古人,你是新疆厄鲁特蒙古人鲍尔吉夫的儿子!我要你记住,祖国的黄土贵如黄金!”
疼爱珠吉穆的额吉故去了,家庭的纽带崩断了,怀中的儿子也不再恋乳,她还等待什么呢?
人生苦短,眨眼之间,苍老的珠吉穆就回到了记忆的深处,旧情旧景也一齐袭上心头。
“1932年10月的一天,我盼望的影子出现了。赫吉尔如约而至,带着吉尔吉斯商队再一次来到了木扎尔特河畔,三十余人的马队就停靠在河畔。那天,你的父亲迟迟没有出牧。在赫吉尔尚未来到他的毡帐门前时,他一直骑在帐前的磨刀石上,‘嚯嚯’地磨着一把短刀。他醮着水磨了片刻,用锋利的刀尖削下额前的一撮头发,把发丝逼近寒光闪闪的刀锋,轻轻一吹,发丝顿时化为两截。他朝着河畔望了一眼,嘴角渗出轻蔑的冷笑,啐了一口,把短刀别在腰间,接着又从毡帐里取来一把带着狼牙齿的长把尖刀,继续‘吭哧吭哧’地磨着。
“也许是因为怕你过早的洞悉这场悲剧,你的父亲让你赶着马群先走了。你的父亲像一个准备出征的勇士,把交叉的长筒猎枪和弯弓挎在肩上,箭壶和火药壶挂在垂手可得的马鞍旁,腰间别着双刀。他准备策马离去时,见我频频向着河畔张望,就勒住嚼环,郑重地对我说:“做为一个守帐人,你有权力用神圣的待客习俗把同族迎进毡帐,用最好的酒肉款待他们,但你要告诉他们,贝伊尔是我的命脉!征战沙场是厄鲁特蒙古勇士的欢乐所在,我鲍尔吉夫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可为了儿子,我会不顾一切,也可以血洒荒原!”
“在没有识别歹人和好人的时候,你那神精紧绷的父亲就做好了弓上弦、剑入鞘的准备。他双腿一夹马肚,坐骑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十余年间,我和你的父亲就像有负于对方的罪人,彼此都怀着一份深深的愧疚,在我准备离去时,难倒我还要让他身残意伤吗?我跳上马背,策马狂追一程,照着他的后背狠狠地抽了一鞭,扯住他的缰绳,尖叫着劝告他:‘收起你的刀子吧,你射杀了别人,不过是狗不愿啃、狐狸不肯沾唇的一堆臭肉,别人用刀子捅了你,贝伊尔将痛失生父,你知道,护送商队的骑士个个都是神枪手!’
“你的父亲勒着缰绳旋转了一圈,掉转马头对我说:‘佛爷让我活着,歹人的弓箭没能夺走我的性命,我就用不着惧怕弯弓和利剑!’我扯紧他的缰绳不放,于是,他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说:‘你为我的贝伊尔活了十年,如今你该为自己活一回啦!我是诚心的,跟着你的同族回到故乡去,重新活在朝气和光泽里吧!’而后便搂缰而去。
“我回到毡帐不久,身着俄国猎装、脚蹬鹿皮马靴的赫吉尔就来了,身后还带着三个身背长筒猎枪的吉尔吉斯骑士。他呼唤着我的名字朝着毡帐走来的时候,我正在帐内做着分离奶油的活计。牧草是大地奉献给乳牛的食献,而后才有了**这样的精华,浪费**是一种罪过,做为一个守帐人,那是我最后的活计,我必须把它干完。
“我看着赫吉尔,就像被梦绊住了,过望的大喜,把我苦碎的心从地狱深处一下子提升到九霄云层之上,这使得我手足无措,直到他伸展着双臂对我说:‘珠吉穆,这不是梦,我是前来迎接你返回故乡的赫吉尔!’我才被他熟悉的声音招唤着,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三个火枪手坐在帐前吃着乳制品,他们的枪就架在身旁。我预想着一场枪箭相拼的血光剑影,因而就对赫吉尔一再表明,我虽然不爱我的蒙古丈夫,在我的心目中,他却是完美的父亲,他珍惜他的儿子,胜过自己的生命。他明白了我的话意,于是便厉声厉色地对一个脸上布满黄色卷须的火枪手说:‘谁若是敢在珠吉穆的帐前伤人,他的报酬将全部取消。’
“那天下午,你的父亲带着你收牧归来时,三个火枪手已经吃过晚饭,回到木扎尔特河畔的临时帐篷休息去了,只有赫吉尔还坐在帐前,等待着你的父亲,准备与他做最后的谈判。你们赶着畜群来到毡帐前时候,赫吉尔把你从小走马的马背上托下来,抱在怀里,还剥了一块糖果塞在你的嘴里。
“你的父亲见你咂着嘴巴,并冲着赫吉尔友好地笑起来,蓦然一惊,从马背上跳下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贝伊尔,我要你记住祖先留给我们的训诫:敌人给你一块肉,为的是夺走你一头牛!’他这样怒吼着,迈着怒气腾腾的大步走到赫吉尔的面前,一把将儿子揽入怀中。赫吉尔没有恼怒,而是笑着说:“我的朋友,不要轻易动怒,给他一枚糖果吃,那是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吉尔吉斯人的血液,此外,还因为他是珠吉穆的儿子。”
“你的父亲把你嘴里的糖果抠出来丢在地上,踏上一脚,带着敌意说:‘贝伊尔,不要轻信陌生人的鬼话!我们相信谁?现在,我们只能相信,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儿子!别听这无端的教唆,你的身上流着苍狼之血,你是蒙古人的儿子!’
“你的父亲把你推进帐内,反手扣紧帐门,猛然间拔出腰间的蒙古刀,怒气冲冠地走上前,对赫吉尔说:‘如果我用背上的弯弓对付你,那是欺你手中无枪!来吧,你这个把手指伸到我家奶桶里乱搅的家伙!我可不想让你的臭血洒在我的帐前,污染了我儿子纯净的心灵,有胆量,我们到马棚那边去较量一番!’你的父亲摆出了挑战的姿式,像一头随时都有可能撕咬情敌的雄狮。我看着他,从他愤怒的语气、燃烧着怒火的目光里,就已瞥见他扭曲的心态。
“赫吉尔是商人,他比你的父亲更懂得如何克制怒气,怎样权衡利弊和得失。他跟着你的父亲来到马棚前,拍拍腰间,以示自己没带防身的武器,而后把化解仇恨的鼻烟壶丢给你的父亲,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想把我的同族引到她的信仰之源,如果你让我把珠吉穆带走,我会匍匐在安拉的面前永远赞颂你的宽宏。’
“你的父亲象征性地闻了闻鼻烟壶,把鼻烟壶还给赫吉尔,将短刀插在腰间的驼骨刀鞘里说:‘如果你只是想带走珠吉穆,不动我儿子一根毫毛,明天我会为她鞴上最好的马鞍!’说完,他朝着毡帐走去。走到中途,他转过身子看着赫吉尔,蹙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又说:‘别忘了,贝伊尔的身上烙着蒙古人的印记,他是我的命根子!’
“你的父亲离开马棚后,赫吉尔带着怒气问我:‘这个脾气坏到顶点的男人,是不是总用暴力惩罚你?’我摇了摇头,否认了。他怒气犹存地冲着我耸了耸肩说:‘即使你没挨打,这也不能证明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珠吉穆,你真愚昧,想一想未来的日子,你该怎么过!’说完,他走过来,哀怜地看着我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比死亡还可怕!伊塞克湖畔有你渴望得到的生活,你的部族会张开臂膀迎接一条失水的鱼儿,去和你的孩子做最后的道别吧,明天早晨我来接你!’
“绝望之后,伴随的往往是极度的平静。赫吉尔走了,他的脚步显得沉重而又疲惫。我什么也没说,望着久居十一年的毡帐,良久都没有走出麻木的状态……”
日子在重复,但生活永远都不可能重复。
珠吉穆记得,她在走近毡帐的时候,鲍尔吉夫正坐在自己的毡帐里,给儿子灌输着类似于“祖国的土地贵如黄金”的训诫。她踏着一声高似一声的训诫回到自己的毡帐,合着泪水揉了一团面,用奶疙瘩、蜂蜜和易食的野菜拌馅,捅着帐前的炉火,煎制十几张蒙古馅饼,煮好了一锅奶粥。
当泪水流干,一切都已成为定局之后,她反而平静下来了。落难于腾格里·乌拉之后,她从未与日日和马奶酒为伴的鲍尔吉夫喝过一杯酒,但今天,却把盛着马奶酒的酒瓮从苫着羊皮的荫棚下挖出来,端到了帐前的餐桌旁。不谙人事的贝伊尔被诱人的香气引到了帐外,草草地吃下两张馅饼,抓了一把肉干,冲着帐前的猎狗勾了勾手指,便引逗着猎狗跑远了。
她用呆滞的眸子痴痴地看着草滩,直到儿子的身影消逝在深草丛中,才收回目光,亲手给鲍尔吉夫倒了一碗奶酒,递给他,摸着胸口说:“你是好人,这是我的心里话,喝了吧。”
“我知道,这是你敬给我的第一杯酒,也是最后一杯酒!”鲍尔吉夫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滚热的食盘推到了珠吉穆的眼前,“趁热吃吧,过一会凉了,里面的奶疙瘩就硬了。”她卷起一张馅饼,索然无味地吃了一口,心意惶惶地看着鲍尔吉夫说:“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你恨我吧!”
“你不愿做我的女人,可我从来没把你和坏女人拴在一条马尾上,你不爱我,却给我的贝伊尔做了九年的母亲,给了他九年的幸福,这就足够啦!额吉故去后我就料想到这座毡包就会散架,回到你的吉尔吉斯,这是迟早的事。来吧,珠吉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吃晚饭了,再给我倒上一杯!”
鲍尔吉夫绝望地一连喝下三碗马奶酒,眼含热泪眺望着与猎狗嬉戏的儿子,又陷入了沉默。
她起身走进毡帐,取出额吉生前留给她的绣花褡裢,把耳朵上的翠玉耳环摘下来,把额吉戴在她腕上的一对银镯撸下来,并把这些饰物放在了褡裢里。她掂掂份量不轻的褡裢,又从柜子里翻出鲍尔吉夫当年送给她的银项圈,一并塞进褡裢。
她走出毡帐,怯怯地把褡裢塞在鲍尔吉夫的怀里说:“褡裢里,装着额吉生前为我缝制的几件袍装,还有几件喀山的金线织品,我不配穿戴额吉用厚爱缝制的袍装,你把它留下吧,凭着你的善良和勤劳,找一个爱你的女人吧。”
鲍尔吉夫看着珠吉穆空无饰物的耳朵和手腕,气汹汹地把褡裢挎在了她的肩上,“人世间最大的隐患,莫过于奢望,够了!点缀女人的是服饰,给女人带来尊严的是首饰,你还是把这个褡裢带上吧,回到故乡的时候,别让你的同族说我们蒙古人不把异族人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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